<h1>雏菊</h1>
这位朋友据说正忙着出差,见面的时间改了又改,最终敲定在四月底的一个周末。
比这次见面更早来的是千惠,她要回家待产,同样在陈希的城市转机。她们这次约了离机场更近的另一家咖啡馆,在长久的分别前再见一面。
这家咖啡馆比不得上次那家明亮可爱,更像是商务会谈或者成年人下午茶的雅座。叁米多长的金鱼墙把大厅大致隔成两块,铺着灰白格子桌布的小圆桌配着扶手椅,椅面也是浅淡的灰色。
侍者是安排座位的大师,带着她们坐到了金鱼墙边,离其他客人恰到好处地远,周围的人声并不妨碍她们聊天。隔着玻璃,金鱼无声地说话。
她们点了拿铁和柠檬水,各要了一块黑森林蛋糕,还点了柠檬香草口味的动物曲奇。
“我好容易饿……而且变得好喜欢柠檬味。”千惠咀嚼着小熊猫的头说,“小朋友存在感太强了。我最近没事就忍不住想她的将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好想早点回去上班。”
陈希完全没跟上她的思路,“等等,什么存在感?什么将来?”
千惠猛灌一口柠檬水,“我想让她可以没什么拘束地选择自己的未来。”
陈希依然没懂,“什么意思?”
“我这次回娘家,真是听了好多八卦。”千惠往椅子上一靠,“我妈不是在银行工作嘛。她手下有个特别能干的组长,最近正在准备跳槽。我妈两头都谈了很久,没能劝动老板加薪,也没能劝她留下来。她说想跳槽多攒点工资,她家小朋友现在二年级,适应不了学校考试,她和她老公就打算带着小孩办移民。这样的父母好厉害啊……我是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你也知道。但是一想到小朋友,不知道怎么,好像就稍微有了点鸡血。”
“可能这就是要当妈妈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千惠用勺子一点点刮着黑森林上的巧克力,“老实说,虽然怀孕真的很麻烦,这家伙也快出来了,但我还是没什么做妈妈的实感,可能要等她出来再说——你将来想要小孩吗?”
陈希摇头,“不知道。”
“没想过?”
“多半是不太想要吧。”
“为什么?”
“从我弟两岁多到我开始读博,只要是寒暑假他就基本归我带。我也算多少参与观察了养小孩的过程,没什么兴趣再来一遍。”
“真的吗?”千惠笑着追问。
陈希愣了片刻,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十八岁的少女。少女嫌弃研讨室的气氛太死板,非要拉着她在后山的樱花树下讨论阅读课文本。不停追问,不停解释,直到彻底想清楚自己的逻辑,是她们那时憋作业的方式。
面前的女人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着黄色,眼底有睡眠不足的青黑,脸颊到指尖都带着轻微的水肿,不复少女时的纤细圆润。她穿着黑白两色的孕妇裙走进咖啡厅时,仿佛一只放大的帝企鹅。
她的身体在为一个小朋友的诞生做完全的准备。
不只有这些,生产中和生产后,还有无数可能的改变在等着她。骨盆被掰开,阴道被剪裁,疼痛,出血,腹部肌肉撕裂,长期漏尿,严重睡眠不足,产后抑郁……还有与之相伴随的工作时间减少,注意力分散,晋升受阻,等等等等。付出这样的代价换来一个全新的人——
“如果我不喜欢ta怎么办?”陈希说。
她搅着咖啡,让白色的奶沫混进咖啡色。
她喜欢陈爸陈妈陈小弟,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她血缘上的家人,更因为他们从个性到习惯,都有她真正喜欢的地方。像生性乐观、与人为善、立场坚定、充满好奇心,等等。她喜欢林月,因为他生活习惯卫生又健康,情绪稳定话不多,对她的各种奇行屁话即便不懂也不会随便评判,充满包容。
说到底,血缘只是提供了契机,并不能决定那个人是否符合她的喜好。
千惠喜欢小孩子,喜欢他们稚嫩混乱如幼兽的状态,对他们充满天然的宽容和喜爱。她拉着陈希参加各种面向小朋友的志愿活动,不论多奇怪的小孩子,她都有无限的耐心。虽然这种耐心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坚持不懈的对抗。
“倒是个问题。”千惠苦恼地挠着下巴。
不只是这个问题。
陈希有自信把小朋友培养成不人讨厌的模样。“不讨厌”作为家庭关系的基础已经足够,剩下的不过是陪伴、习惯和接纳。
但ta的生活不会只有家庭关系,ta会像所有幼童那样,对世界同时充满好奇和恐惧。这不妨碍世界向ta一步步走来,并最终把ta从家庭的保护下带走。
这个世界足够安全吗?
她并不能马上给出肯定的答案。
“怎么了?你脸色有点差。”千惠奇怪地看着她。
“本科的时候我们一起借《挪威的森林》来看,我看到叁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你看完了。后来有一天,我向你抱怨它写得太无聊,你当时说的话我还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说,刚看完不太明白它写了什么,全是琐碎的细节,用不了多久就忘了。然后某一天,莫名其妙回想起来,最深的感想是,‘为什么我的青春充满了死亡’。”
“妈呀,以前的我好文青。”千惠双手捧脸,“不过你怎么回事,想这个干嘛?”
“我有这种动荡的感觉……”不如说这种感觉从未消失,只是近来逐渐增强。她以一种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语调说:“好像一个时代在离我远去,而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好是坏。”
不是什么具体的危险的对象,而是更巨大且模糊的威胁感。在这样仿佛环境马上会碎裂的情况下,制造一个新生命,真的合适吗?
千惠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过一块曲奇掰成两半,比了比,把更大的那一半扔进口中,“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感受。而且,当你说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其实就是在说‘前景不妙’吧?直接一点,你不用对我委婉。”
陈希苦笑。
她确实在顾虑千惠怀孕这件事。激素的变化让她的大脑也和从前不同,她有些吃不准到底该说到什么程度,下意识就想藏起尖锐或负面的内容。
千惠拿起下一块曲奇,那是只一角鲸。她用小小的尖角点了点陈希,“我知道你这一年不太顺利,所以希望你谈恋爱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注意一些更细小实在的事情。这样听起来很鸵鸟,但是有用。自从我怀孕,我的精力大部分都在这件事上。老孟是挺紧张,担心公司生意和合作伙伴。但再紧张又能怎么样?宝宝一定会出生的。她会出生、喝奶、整天睡觉、半夜哭叫,再大一点会到处乱爬、把所有拿到的东西塞进嘴里、啃自己的脚指头,总之会搞得我和老孟不停发疯……这是将来几年内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也是我能完成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就让该负责的人去负责吧,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陈希忍不住笑了起来。
千惠无所谓地耸耸肩,“就算外星人入侵,也会有人想烤曲奇吧。”
小小的,于大局无关,却可以让人开心的曲奇。
大概世上的快乐可以分为两种,得知法西斯投降、世界即将和平的快乐,以及主妇把糕点从烤箱中取出、发现酥皮比预想更漂亮的快乐。
“你说的对。”陈希点着头思索。
在没有第一种的情况下,千惠选择了第二种快乐,她希望自己也能够从第二种中找到坚实的存在感,真正生存和生活的感觉。
“别管对不对。我问你,小陈同学,你怎么没联系我哥发小?”
陈希的笑容僵住了。干,她八百年前就忘了……
“我就知道。”千惠瞪她,“你和你室友继续谈着没问题,backup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万一有事,记得用啊。”
在千惠异常威严的严母气场中,陈希缩起身子,“哦”了一声。
又聊了半个多小时,千惠准备出发,林月也按时到了。
陈希做了介绍,他们客客气气地握手寒暄。两人都从未如此像一个成年人。陈希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她和林月一起把千惠送上出租车,看着出租车离去。
她提议去海边散个步再回家,好散一散离别的情绪,谁知手机一响,千惠的消息已经杀了过来。
千惠:操!你们为什么表情要一模一样!赔老娘的鸡皮疙瘩!
陈希:……
陈希:你才要赔我的伤感!
千惠:少恶心。
陈希:你在说什么?
千惠:你室友帮我开出租车门,我说谢谢,他回说’客气’。妈的这不是你的习惯吗?我就没见过几个人光说这俩字的!车刚开的时候我在后视镜里一看,妈的他笑起来也和你好像啊!这是什么鬼啦!
陈希立刻转头去看走在身边的室友。
像吗?
怎么可能。不说身高差,女性头骨和男性头骨的差别,大概差一两个色号的肤色,圆眼和长眼,浓眉和淡眉,脸部结构和五官说是几乎相反也不为过,千惠到底从哪里看出相似?
她低头继续回消息。
陈希:没看出来……我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千惠:我是说表情!表情!
表情相似是什么概念?
千惠:算了,和你说你也看不见。大概你室友进化出了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