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给尚健在的长辈拜年,是陈希家的传统。
陈爸开着车,后备箱里装上买好的糕点和水果,载着一家人,先就近去了外公家。
过了年,外公就八十七岁了。他神智明显不如以往清醒,脾气却越发地大。
陈希进门时,小姨正试图喂他吃苹果。
他梗着脖子大叫:“我要吃哈密瓜!”
“哈密瓜容易上火,你又咬不动。”
“那不吃了,我要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你妈!”
小姨替他掖好毯子,推着他出去晒太阳,“妈在山上好好躺着呢,你急什么,再等几年就见到了。”一边招呼陈希和陈小弟,“来,端上苹果,一起去晒太阳。”
陈小弟才捻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就被陈希拉着跟了出去。
门廊上聚着一堆女人。陈希进门时姨姨姐姐嫂嫂都叫了一轮。
常年照顾外公的二姨正拉着陈妈讲悄悄话。
她经过的时候听到一言半语:“……爸他现在牛气得很!走不动了自己推轮椅也要出去。出去就出去嘛,哪有累了就停在马路中间的?还是后山的阿芳刚好遇到把他推到路边。后面小巴车一直嘟嘟嘟,他理都不理。听到我都吓死了……”
“你爸呢?”陈妈看到陈希,顺口问了一句。
“后面打牌呢。”陈希说。
陈爸一到就被几个姨夫姨兄姐夫拉去后院打扑克。
扑克摔打的噼啪声,打火机的咔擦声,钞票甩在桌上的声音,叫好和哀叹,故弄玄虚的话术,混着烟味袅袅上升。
赌神在空中露出嚣张的笑容。
大姐二嫁的新姐夫也来了。这位姐夫喜欢喝咖啡,于是今年的后院又混进了咖啡的气味。
门廊是女人的,后院是男人的,门廊和后院之间,一群小鬼抓着手机聚精会神,声势不比后院低。
大家泾渭分明,各自都十分快乐。
只有陈小弟最尴尬。
论年龄他该去客厅打游戏,偏偏技术太烂,又自持舅舅/叔叔的身份,不愿意丢脸。打牌抽烟就更不行了,只好委委屈屈地跟着陈希,坐在外公旁边听女人们讲八卦。
外公坐在一群女儿、外孙女和外孙媳妇中间,双手交握,沉默不语,宛如一尊泥塑。铜铃大眼直直地看着门前的路,不时蹦出一句“阿云啊……”
“别理他,他老觉得外婆要来找他。”小姨抓了一把瓜子磕着,问陈希和陈小弟,“有没有觉得外公比去年更懵了?”
陈希和陈小弟点头。
“应该是有点老年痴呆。”小姨愉快地吐着瓜子皮,“他本来跟着外婆吃素的嘛,都吃了叁十几年了,今年突然说要吃肉。你说好不好笑?”
“这样……可以的吗?”陈小弟弱弱地问。在他极其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有信仰的人总是十分虔诚,没有这么乱来的。
“他要吃嘛,还能拦着不成?年轻的时候吃猪蹄一吃吃一桶,吃素也是说吃就吃,不奇怪。”
门前经过两位阿姨,和小姨互相问候新年好。
“族叔已经回家了吧?我年前下班看到阿姐来办手续。”小姨问。
小姨是县医院住院部的护士,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不时能遇到外公的老邻居。
两位阿姨都顶着一头蓬松的棕红卷发,脖子上缠着艳丽的丝巾。
“回了,在家里躺着呢。还是在家里走好,他也安心。”一位阿姨说。
“可不是,年纪大了,不要再折腾了,让他安安心心走才是。”
“正好回来,看看小辈,孙子明天结婚,刚好热闹热闹,这样走得安心。”
叁人又寒暄了几句,两位阿姨手挽着手走了。
小姨捻着瓜子对陈希说:“这条街上去年走了十八个老人。你外公去年初还念叨着’死就死嘛’,不肯好好吃饭,后来也开始怕了。”
“十八个呀……”陈希感叹。
“很快的啦。”小姨云淡风轻,“再过个几十年,我也要死的。”
陈小弟不知所措地缩起手。
“还有好久啦。”陈希说。
小姨摇头叹气,“我上个月老是心悸,半夜还被自己的心跳吵醒。咚咚咚,打鼓一样。把你妹吓得不轻,差点叫救护车。我早就想明白了,吃好睡好,健康最重要——我今年就要调二线啦,哈哈哈,终于不用在病房跑来跑去还要值夜班了。”
“那很好啊。”
小姨笑嘻嘻地,“可不是——我同事才好笑呢。我怕自己心脏有问题去做心电图,她跟我说,‘真要死了吗?那赶紧的,遗言说一说。银行卡密码什么的告诉我。’”
陈希忍不住笑起来。
陈小弟一脸迷茫。
“我要是死了,也想埋在那里。”小姨指了指远处的山坡。绿色的坡地上有块突兀的灰色,林立的石碑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树多草多,风景还好。你们来看我也方便。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贵不贵。”
几年前公墓还只有现在一半大小。供给跟不上需求,政府便又批了旁边的一块地。
左边的墓区是能放棺材的结构,以往还有流浪汉会睡在空置的墓洞里,右边那片就只能放骨灰盒了。
形制小了,能住的人就多了。
陈妈那边聊完蹭了过来,给外公正了正帽子,“聊什么呢?”
“在说公墓呢。要不要去看看妈?”小姨兴致勃勃地提议。
一群人叽叽喳喳。男人还要打牌,小孩不想出门,有人要做饭,有人要奶孩子,前庭后院来回传了几遍消息,大家决定各走各的。
林月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希正在公墓里努力攀登。
公墓有九层,外婆住在第八层。
林月听见她呼哧呼哧的喘气,“你在干嘛?”
“爬坟山呢。”陈希顺口道。
“坟山”,这是一个口语的说法,林月竟然听懂了。“看长辈吗?”
“看外婆。”
陈妈走在她身后,正经过一座崭新的坟墓。她对陈小弟说:“这是去年新修的。我十一假期来看外婆,看到这里墓碑上贴着小朋友的照片,还戴着红领巾,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陈希回过头,那是处极其小巧的墓地。家人应该是信基督的,墓碑两侧雕着小天使。
“有什么事吗?”陈希继续向上走。
林月在另一头沉默。
虽然没事也不是不能通话,但是在墓地里打电话……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我出去之后打给你?”陈希问。
林月乖乖应了一声。
正好到了第八层,她把手机塞回口袋。
这里的旧俗是夫妻合葬在一处,墓碑上除了主人的名字,还会刻上祖籍和家族成员的姓名,按下葬时的情况来算,一直写到曾孙辈。要更新得等到又有人入住的时候。
在外婆的墓碑上,二姐的名字旁还是上一任二姐夫的姓名,陈小弟和几个子侄的名字也都没有加上。
等到外公住进了外婆隔壁的墓穴,墓碑还会加上外公的名字。
“被叫了一辈子‘阿庆老婆’,妈到死才总算把名字写出来了。”陈妈仔细地看着墓碑。
“妈走得也算平静。”小姨叹了口气,“就是大姐吓得够呛。”
外婆走的时候正和大姨说着话。说到一半,突然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脑溢血。
医生开颅之后,发现血管爆了几处,完全无法修复,只能又重新缝了回去。
她毫无知觉地在家里躺了七天。陈希赶在她咽气前来看过。那时她正念初叁,严重睡眠不足,外婆的身体在她印象里是一团呼吸如风箱的肉。
陈妈摸着墓碑上外婆的名字,喃喃道:“妈以前没少被爸打,后来不打了就骂。我把她接来住也没用,爸跟过来要带她回去。现在终于分开了。”
小姨在她身后道:“早走早投胎,省得被爸追上。”
陈小弟在一旁疯狂戳陈希。
“干嘛?”陈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