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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上略显拥挤的大巴车,我的脑袋都还有些昏沉。
车窗打不开,车里还开着空调。座椅皮革味、人的体味,和其它乱七八糟的气味混合交织成巨大的网从四周将我牢牢缠住。我像一尾无意冲撞进陷阱的鱼拼死挣扎,试图通过闭嘴憋气阻止这股足以溶蚀我心肺的臭味侵入鼻腔,结果还是憋不住。呼吸的瞬间,我的鼻腔里像塞进了一团腐烂的食物,闻到那味道,我就忍不住干呕。为了避免吐到前座的人的头上,我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坐下来。
“哥,你没事吧?是不是晕车了?幸好我妈让我带了药。”
陆清阳把行李放到头顶的架子上,看我难受就赶紧坐下帮我找晕车药。
“喏,这个,吃一片。”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药,又从里取出一枚药片递给我,“应该乘车前吃的,你不早说你会晕车。”
我很少坐公共交通工具,也几乎没有晕车过,所以出来也就没有带药的意识。忍着恶心把药片塞进嘴里,又接过陆清阳的水瓶喝了两口温水送服,我才勉强缓过气来。
“我以前也没晕过车,可能是熬夜打游戏闹的。”
陆清阳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抱歉啊哥,戴口罩会不会好一点?”
说着撕开口罩包装拿了两个给我,“戴两个,双重保险。”
我接过口罩戴起来,“你也戴上吧,臭死了。”
被陆清阳缠着打了一夜的游戏,觉都没睡,一大早还要收拾行李赶飞机,一口饭没吃就往胃里灌了一杯冰咖啡,这谁能顶得住。在飞机上这小子还喋喋不休讲了一个多小时他那绝妙的走位和枪法,我被他吵得头痛欲裂,想稍微眯一下都做不到。要不是亲兄弟,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飞机,还世界一个清静。
现在好不容易坐上回村的大巴,他又拉住我的胳膊,“哥,要不然我们搬去和云哥住吧,把书房改成电竞房,咱哥仨组队打游戏多好。”
前天他被陆云轻召去家里当苦工,陆云轻把家里的一个次卧改装成了书房,他回来就一脸惋惜地跟我说那个次卧布局多好,改装成书房多没劲,大哥看上去也不像是会整日捧着书苦读的文艺青年,怎么年近三十开始装上了,在家里摆了整整一面墙的书,为了啥呀。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苏祈月。
我抬手推开他过分靠近的脸,说:“祖宗,让我清静几分钟行不行?你想搬去和云哥住,就自己去问他,跟我商量有什么用?”
陆云轻要是知道他才25岁就被说年近三十,估计都想把他的头拧下来。但也说不一定,他也许还想自己显得更成熟些,好和苏祈月看上去相配。
陆清阳一下子蔫了,揪着我的袖子,“云哥太不通人情了,我有点怕他。你跟他比较好,你去问问。”
我斜他一眼,看他一副狗腿子的样子,“你怕他,你就不怕我是吧?”
“那不一样,我对云哥是敬畏,对你是敬爱。”
陆清阳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打开手机凑到我眼前,“求求你了哥。”
我往他手机屏幕看过去,这小子原来问过了,发了好几条信息说明同住的好处,陆云轻只甩给他两个字,不行。
“他都说不行了,我有什么办法。那是他家,我还能做得了主。”
“哥,云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金屋藏娇呢不让我们知道。”
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陆云轻想金屋藏娇不假,奈何“娇”不乐意。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在市区付了首付买了房,想把苏祈月母女接来一起生活,但是苏祈月在住了几天之后知道房子是他买的,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不告而别难道是陆家女人的什么遗传基因吗?我也想不通。但陆云轻找苏祈月总比我容易多了,毕竟女人带着要上学的女儿也跑不了多远,而我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寻找关于沈寒的踪迹。
“你这样找不到的,除非报警。”陆云轻如是说。
“像你一样啊,我疯了?”我可做不到像他那样癫到报警找人。
被内涵疯了的陆云轻也不生气,化身诸葛孔明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沈寒转户口要回户籍地办吧,虽然也可以找人代办,但是她应该也没几个还住在村里的朋友,她只能亲自回去办。”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与其大费周章四处打听寻找,不如回村守株待兔。凭我对她的了解,我就赌转户籍这事她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陆云轻的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配合着打马虎眼算了。不管是要弄到人尽皆知,还是捂着不见光,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别乱打听,小心云哥削你。”
陆清阳还是单纯,陆云轻都发几回疯了,他也撞见过一两回,还是没敢往别处想,只当是姑侄关系好。
“知道了知道了。”陆清阳不甘不愿地把手机收起来。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附了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倒映出我疲态尽显的脸。道路边的绿化树像被推倒的米诺牌匆匆后退,树梢上头是起伏不
', ' ')('定的山顶,和晕着奶油色泽的天际,阳光正从不规则的云层缝隙倾泻下来。车辆在不断往前行驶,光影几经变幻,我摊开手掌,看着阳光在我掌心移动,眼前一阵阵发晕,眨眨眼还能看到大小不一的跳动的光斑。
“青觉,不能长时间看太刺眼的光哦,眼睛里面会出现蝌蚪。”
年幼的我和沈寒躺在草地上,举着张开的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和阳光对视,眼睛刺痛到几乎要流泪。
她看了一会儿,翻过身来趴在我身上,温热的手心捂上来贴着我的眼皮,“你看到了吗?是不是有蝌蚪?”
我嫌热扯下她的手,一双带着笑意的圆溜溜的眼睛撞入眼帘,纤长的睫毛像蝴蝶扑闪着几乎要飞到我脸上。
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我好像听到她说:“我其实很喜欢你的。”
大巴车已经开上了三叉路口,前面便是四面环山的山村。
陆清阳玩了几分钟游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我,“哥,你跟我回老家做什么?”
“有事。别问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从回忆中脱离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失落。
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甚至不知道要问她,你不喜欢我什么呢?
记忆中的山村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曾经和沈寒爬过的山坡上种满了橘子树,翠绿的植物就扎根在我们躺过的草地,路边曾种满稻谷的田里也改种了甘蔗,夹在道路和田地中间的水沟里不见水草和浮萍,人们用水泥将水沟砌成了四通八达的灌溉渠道……
记忆中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就连我和沈寒也再回不到从前。
可我和她的从前又有多少可以怀念的?
在六岁之前,我是没见过沈寒的。
我爸在她一岁多时就和她妈离婚了,随后就娶了我妈。我出生时,沈寒的妈妈沈余馨跑到老家央求爷爷奶奶把沈寒的抚养权给她,说既然我爸已经有了儿子,就没有理由再抓着她女儿的抚养权不放。
我妈当时还住在医院里,她表面不说,其实她也不想留沈寒在家里。沈寒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爱人曾经的变心和背叛。在高中时就许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大学快毕业时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甚至为了和她在一起放弃工作跑到哈尔滨去。然而世间好物从不长久,再炙热的情感也有退烧的一天。男人的私心是将月亮抓下来,捏在手里把玩,而不是拥入怀中还要呵护仰望。
沈余馨是多骄傲的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却只能困于家中,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耗费心神。丈夫每日忙于工作,对她的不满和无助视而不见,甚至开始怀念起前任的体贴温柔,她怎么忍得了,抱着还没到两岁的女儿就提了离婚。
离婚时沈余馨没有争到女儿的抚养权,理由是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丈夫才离婚三个月就再娶了,以为她会上门来闹,结果她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他孩子出生时归还女儿的抚养权。
我爷爷为了新儿媳的面子,也劝我爸把沈寒的抚养权还给沈余馨。我爸虽然在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抢到了沈寒的抚养权,但是他也没把她带到身边用心照顾,一直把她留在老家。沈余馨找上门来,是正中我爸的下怀,他也不想再面对女儿那张和她母亲相似的面庞了。他爱着两个女人,但比起爱,他更需要一个一直体贴和支持他的人。他不想我妈为前妻留下的女儿跟他争吵,所以他把女儿的抚养权还给了沈余馨。
沈寒回到沈余馨身边后,一直和外婆舅舅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直到我四岁那年,沈余馨车祸去世,沈寒又被送回了老家。她回到老家两年,我爸一次也没回家看过她,直到奶奶打电话来说爷爷突然病重,我爸妈才急匆匆赶回老家。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好在天色还没暗下来。
陆清阳把行李搬下车,一边往前走,一边扭过头跟我说,“哥,待会儿来我家吃晚饭呗?”
“行,我先回家洗个澡。”
其实我是不太想去他家吃饭的。我奶奶过世以后,就连过年回家吃团圆饭,我也是吃完就离席,不肯在席上多待一秒,怕听到几个老人又提起过去的事,提到爷爷和奶奶。
现在不想去,是不想被问起近况,包括沈寒和父母的事,但话家常就很难避免这些话题。
我拖着行李箱刚走进庭院,就听到隔壁楼上传来惊喜的声音:“清阳,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跟奶奶说一声!”
陆清阳不知道说了什么,二奶奶又笑骂:“小兔崽子……”
我从包里掏出爸爸之前给我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家里。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长期无人居住又封闭的房子会有的气味。
我把行李箱推到客厅沙发旁边,将一楼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本来还想打开后门,却发现后门的锁坏了,怎么也拧不开。
后门出去还有一个庭院,院子被一条路划分为左右两个区域,左边是鸡鸭棚,右边是牛棚。
城里的小
', ' ')('孩来到农村,就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我第一次回老家看到鸡棚的时候,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哪都不愿意去了,就蹲在沾着鸡屎的地板上看它们啄着吃食。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剁菜帮子,我也要凑过去看,看她把剁碎的菜帮子倒进桶里,又拿水瓢舀饲料倒进去搅拌。
我好奇地抓了一把饲料拿在手里看,一颗颗饲料圆呼呼的,还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有点像面点。我才拿到鼻子下嗅了一下,就被抓住了手腕。
奶奶笑着说,不能吃,要拿去喂鸡的。
我捧着饲料走到栅栏旁边,那栅栏比我还高许多,栅栏缝隙勉强能放进一只手。于是我把手伸到栅栏缝里,嘴上学着奶奶逗鸡的咋舌声,把鸡引过来啄吃我手上的饲料。
鸡没啄几下就啄到了我的手,我吓得尖叫一声跑到一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饲料。
“哎呀,你真笨。”
沈寒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腕把我手里的饲料倒进自己掌心里,然后走到栅栏旁边把饲料从缝里撒进去,那群鸡看到饲料撒地上立马围过来啄着吃了。鸡棚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木灰和稻谷壳子,上面还堆积着没清理的鸡粪便,饲料撒进去都看不清落在哪里了。
看它们吃得欢快,我忍不住恶心唾一口:“呸,它们连自己粑粑都吃。”
沈寒拍拍手,把手上残留的饲料渣子拍掉,笑嘻嘻说:“你嫌弃你就不要吃鸡肉哦。”
奶奶提着饲料桶走过来,“沈寒,带弟弟到屋里去吹风扇。”
沈寒双手背在身后抠着指甲,不情不愿地说:“我不要吹风扇,我想吃冰淇淋。”
“吃什么冰淇淋,就快要吃晚饭了。”奶奶打开栅栏把饲料倒进槽里,头也不回地训斥沈寒,“早上去了几趟小卖部了,一天到晚吃零食,饭都不用吃。”
沈寒不高兴了,看我还在旁边探头探脑看她,立马瞪圆了眼睛吓我。
我听到冰淇淋也来了劲,被她瞪了也不怕,凑上去,“我也要吃冰淇淋。”
奶奶关好栅栏回头看我,问:“真想吃啊?”
我大力地点头,揪着她衣服下摆,“我要吃。”
她把倒干净的饲料桶放地上,用围裙下摆擦了擦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料小包,边打开边说:“乱七八糟的零食吃饱了,待会儿还怎么吃饭?”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她还是捏着两张绿票子递过来,“带弟弟去小卖部,买了就回来,不要东跑西跑,省得吃晚饭还要去找你们。”
沈寒拿了钱就走,小马尾一甩,完全不管我有没有跟上。
走到小卖部门口,她回头看我还跟在后面,就伸出手摁住我的肩膀,说:“你要是想吃,以后就得听我的话。”
我看着她汗湿的额头,想到刚才奶奶的话,反驳说:“是奶奶给的钱,又不是你的钱。”
沈寒一听,又噘嘴瞪我,看我不害怕也不改口,弯下腰凑近我,低声威胁:“你住我家,就得听我的。”
“哼,不听你的,我也有钱买冰淇淋吃。”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票子,红的绿的蓝的卷成一团,得意地向她展示,“看,我的钱比你多。”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沈寒说完咬住了下唇,一张小圆脸红彤彤的。
“才不是,刚才回家二叔给我的。”
我根本不记得二叔,但爸妈说那个给我钱的男人是我二叔,我也就这么叫了。
沈寒不知道想到什么,撇着嘴,看都不看我,把一张票子塞过来,“这是你的,给你。”说完转身进了小卖部。
我看着她在冰柜里挑挑拣拣,高高束起的马尾垂下来挡住侧脸,动作间发红的眼角不时从黑发间露出来。
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是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我傻傻地拿着钱等在外面,想叫她也帮我拿一个冰淇淋,又不敢叫。
她拿了一个冰淇淋出来,把钱给了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就自顾自走了。
“哎,你等等我……”
我跑到冰柜旁边,拿了一根和她一样的冰淇淋,赶紧付了钱追上去。
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束在脑后的马尾一摇一摆的。
“你等我一下呀!”
我小跑着跟在她后面,看她越走越快,急忙伸手拽住她的衣领。她被拽得往后踉跄着倒走了几步撞在我身上,我们双双跌倒在地上。
“放手!”
她扭过身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掰开,汗涔涔的脸上带着怒意,“干嘛抓我衣服啊?走开!”
我被她甩开时手没拿稳,冰淇淋“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青紫相间的糕体瞬间爆了一地。
我抬头看了看她怒气腾腾的脸,又去看地上的冰淇淋。我一口没吃呢,她不等我,还对我凶巴巴的,我越想越委屈,嘴一瘪大哭起来。
“你欺负我,我回去告诉爸爸妈妈……”
她听到我说要回去告状,红着眼眶把冰淇淋硬塞进我手里,我身体扭来扭去就是不肯拿
', ' ')(',故意哭得更大声。
“哎,你别哭,我赔给你总行了吧,不许哭……”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你拿着……我赔给你……”
“是你先抓我衣服的,我没想要弄掉你的冰淇淋……”
我看她哭得比我惨,眼泪鼻涕糊一脸,一时间呆住不敢哭了。
她看我不哭了,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哽咽着说:“你不许告诉爸爸妈妈,也不许告诉奶奶,要不然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我听她这样说,就知道只要我不告状,她就还会陪我玩。我偷偷看她脸色,看她没刚才生气了,就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给她,“你也不许哭了,我有钱,我给你。”
沈寒拿着冰淇淋转过头去,说:“我才不要你的钱。”
我怕她又要走掉不理我,双手抱住她的手臂,脑袋挨着她的肩膀,轻声说:“我不告诉他们,但是你不能对我生气了。”
“我不生气,你以后不许抓我衣服。”
“好,我不抓你衣服。”我放开她的手臂,看她帽子被我拽歪了,就伸手帮她把帽子拉好。
沈寒撕开冰淇淋顶上的包装,看到已经融化的冰淇淋,没好气地说:“都怪你,我的冰淇淋也化掉了。”
我凑过去看,冰淇淋都融得像奶昔一样了,下端还渗出来了一些。我赶紧摊开手去接,让融化的冰淇淋滴落在手心里,怕她责怪,又说,“还能吃啊。”
沈寒拿着冰淇淋吸了一口,说:“还是冰的好吃,融化了都不冰了。”
我看底部又有液体滴下来,连忙矮下身,伸出舌头去舔,黏腻香甜的液体胡乱滴在下巴上。
沈寒看我一脸狼狈,哈哈大笑,边笑边打我:“别舔,你这样好像小狗哦。”
于是我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在她屁股后面回了家,把她推我导致冰淇淋掉地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并不是因为年纪小忘性大,才不把沈寒的“欺负”放在心上。我似乎天生自带宽容她的基因,无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要她还对我笑,我就都能原谅她。
回到家里,大人们都在忙着准备晚饭,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到从后门溜上楼的我们。
老家的房子有三层,第一层是大堂、客厅和厨房,第二层是家里人的四个房间,第三层是稻谷玉米等需要晾晒的粮食的存放室。
我提着行李箱一步步走上楼。楼梯做了新的扶手,镂空的栏杆旁还系着几根红绳子。我不知道在这个位置系着红绳有什么寓意,只隐约记得以前买过一辆自行车,奶奶也在车头给我系了根红绳,后来那根红绳在我和沈寒争吵时被她扯断了。
楼梯墙壁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越往上走,光线越暗。我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摸索着扶手往上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恍惚想起那天我牵着沈寒的手偷偷摸摸地爬上楼,紧紧相贴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冰淇淋的黏腻。
我拉着她钻进爸妈的房间里,关上门,神秘兮兮地跟她说:“给你看个东西。”
“看什么呀?”
沈寒被我引到床边,看我往地上趴,忍不住拽住我的手臂,贴近我耳边小声问。温热潮湿的气息扑在我耳廓,痒痒的,像有蚂蚁爬进了我的耳道。
我挠了挠热得发痒的耳朵,伸长了胳膊去够床底下的小皮箱,用了吃奶的劲,把它拖出来推到沈寒面前。
“这是我的箱子”,我打开皮箱,从叠放好的衣服下面翻出一个手机大小的皮制方盒,它原本是我妈用来放耳环的首饰盒,我缠着她要,她就给我了。
我献宝似的,把盒子捧到沈寒面前,“你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沈寒放开我的手臂,接过盒子,有些不确定地看我。
我凑近她,轻推她的胳膊,“打开呀!”
沈寒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叠放着一沓颜色不一的纸币。她愣了一下,把纸币拿起来握在手里,然后开始拈着手指数。
我蹲坐在一边看她数,用炫耀的口气说:“我没骗你吧?我有好多钱呢。”
沈寒数到一千五百八十的时候停了下来,垂着眼睛看手里的钱,睫毛颤了颤:“我都没有过这么多压岁钱。”
“那我把压岁钱都给你。”
我拿起丢在皮箱里的盒子塞到她怀里,“这个也给你,我还有一个存钱罐。”
爸妈教我有好东西要学会和喜欢的朋友分享,这样他们才会愿意跟我玩。我把压岁钱都给沈寒,她以后就会多喜欢我一点了吧。
可沈寒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嘴抿了抿,说:“不要。”
她把钱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还给我,“我不要你的钱,他们会说我的。”
“谁啊?谁说你,我去骂他们。”
我想当然地以为她拒绝我,就是不想跟我和好。于是我把盒子硬塞回她手里,站起来,挺着胸脯扮出英勇无畏的样子揽住她的肩膀,大言不惭地说:“以后
', ' ')('我会保护你的。”
沈寒也站了起来,拿手在我头上比划,一脸鄙夷地说:“你长得比我还矮,怎么保护我啊?跟人打架没准还要我保护你。”
我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说:“我还会长高的!”
我比班里的小朋友都高呢,她就是比我大才长得比我高的,等我长大就会比她高了。
看我垮着个脸,沈寒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打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明天去河边捉螃蟹,你去不去?”
“捉螃蟹?好啊好啊……”
我还从来没去河边玩过呢,更别提捉螃蟹什么的了。她一说,我立马来兴趣了。
“明天去啊……为什么不能现在去?”
我怕她反悔,作势要开门出去,沈寒伸手扯住我的手臂,“你傻啊,晚上怎么看得见螃蟹在哪里?”
“没有路灯吗?”
我顺着她的力道坐回原地,挨在她旁边。
她摇头,“没有。”
没有路灯岂不是看不到螃蟹了,明天还要很久呢。我不想等到明天,明天她不带我去了怎么办。我紧扒着她的胳膊,企图说动她,“那……那我们可以拿手电灯去找呀。”
沈寒一时气竭,也懒得跟我解释了,直接翻我一个大白眼,“你好笨呀,说了你也不懂。”
我被她骂了两次“笨”,心里更不高兴了。她不想买冰淇淋给我吃,走路不等我,不许我抓她衣服,还嫌我笨,她是真的不喜欢我。
回家之前,爸妈跟我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姐姐肯定会喜欢我的,他们在骗人。
我悻悻地把箱子关好推回床底下,回头看到她拿着盒子站在门边看我,我又把箱子往里推了推,文具盒里还有两张红色的毛爷爷,她不喜欢我,我暂时就不给她了。
我推开爸妈的房门,看着空无一人的卧室,想起那个装满压岁钱的皮制首饰盒,不知道沈寒是否已经把它丢掉。
家里太久不通风,空气里充斥着令人头昏的灰尘味。我把行李箱放在二楼客厅的电视柜旁边,去把二楼所有房间的门窗都打开散味儿,走进霉味最重的储物室时,我差点被熏吐了。
储物室里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灯管、电条、没用完的几盒瓷砖、垮掉的书柜、两个旧衣柜,还有一张一米二的折叠床,床上放着摞成两座山的棉被。
这个房间原本是奶奶的房间,沈寒被送回老家后一直和奶奶睡一间卧房,这张折叠床就是她的床。奶奶去世后,她们的房间就变成了储物室,沈寒过年回家也还是在这张折叠床上睡。
我打开灯,才看到床下还堆着两个纸箱子和一个木箱子。纸箱子里放的是沈寒的教科书,最上层的书封面上附着一层厚重的灰尘。靠墙的木箱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没刷漆的木头灰扑扑的,表面长了灰绿色的霉斑,箱子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我掂起那把锁看了看,在锁眼旁边看到两个刻得很浅的字母——sh。难道是沈寒的箱子?我心念一动,抓住把手用力往外拖,听到里面传来金属制品碰撞的声音,我想应该是螺丝刀之类的工具。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还妄想着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尘封的私人箱子里找到能证明彼此过往情意的物品吗?沈寒怎么可能还把她的东西留在家里呢,她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或丢掉了才合理。
我把箱子推回原位,松开手的瞬间看到了自己被蹭得黑乎乎的掌心。多久没打扫了,关紧了门窗灰尘还这么多,我想到要一个人打扫卫生就头大。
“哥,你澡洗好没?过来打两盘游戏!”
听到陆清阳的声音,我瞬间感觉自己有救了。我走到阳台,看到他洗好澡后换上了一身花花绿绿的短袖衬衫和沙滩裤趴在自家阳台上,手里捧着一大片西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这么闲就过来帮我打扫卫生。”我举起黑不溜秋的手摊给他看。
“得嘞,小的这就来!”
陆清阳猛啃两口西瓜,拿在手里冲着我甩,西瓜汁水都快要溅到我脸上,“主子,西瓜饮料要不要?”
“把你家冰箱搬过来得了!”
我懒得理他,这小子只比我小一岁,但我总感觉我比他大十几岁。他还是这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而我却满怀心事老气横秋。
陆清阳捧着水果盘屁颠屁颠跑来,站在我家客厅左看右瞧,“嚯,这么脏啊。”
“哥你去洗个手,吃完再打扫。”
我洗干净手回来一屁股坐地上,陆清阳端着果盘瞪大了眼睛看我:“你擦个凳子能累死啊?”
“反正都要洗澡”,我接过他手中的水果盘,一边叉着西瓜吃一边说,“打扫完你估计也得再洗一遍。”
陆清阳张了张嘴,一副无力反驳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也坐下来,“我就带了两套衣服。”
我睨了他一眼,“还能让你光着回去?实在不行去撬云哥家,穿他的衣服。”
陆清阳对我竖起大拇指:“溜门撬锁,哥,十几年
', ' ')('老专业。”
说到撬锁,我想起以前和陆云轻不小心把陆清阳锁在他家的阁楼上,钥匙还掉到臭水沟里了,捞都捞不上来。我们怕家长责骂,就自己偷偷拿了工具撬锁。结果门撬开了,门锁也报废了,三个人还是挨了一顿骂。
吃完果盘,我找来扫把和充当抹布的旧毛巾指挥陆清阳干活。
陆清阳打扫完客厅,站在储物室门口问我:“这里边要扫吗?东西太多了,不搬出来都扫不动。”
我拆下客厅的窗帘放到地上,看他把靠墙的折叠床挪到门口,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夜晚,我进储物室拿书,看到沈寒蜷缩着身体睡在床上,睡裙的裙摆皱成一团堆在屁股下面,印着菠萝图案的白色底裤露出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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