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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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兵马司大营位于京郊西北古坛场,此地自古为京畿要塞,筑有营城,周边虽坚壁清野无有住家,但因西北三州入京必经此处而设有关栈,车马驿和市集均供往来行人客商便利,相较好多偏远州郡小城竟还多出几分繁华热闹。

禁军下辖兵马司与殿前司,二司各有其职:殿前司一万五千精兵护卫皇城与圣驾;兵马司十万驻扎中京府各地要塞重路守护京畿安泰。二司皆为皇帝可直接调动的军事力量,乃是防务的重中之重,故而二司的长官无需听命他人,更无兵部统辖的掣肘,从任命军中将领到文吏,一切权力皆在二司长官股掌之间。

这也是卓思衡选择禁军兵马司作为统战对象的重要原因。

相比此等得天独厚的优势,禁军兵马司如今都指挥使不管多讨人厌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虞雍调回京畿这一年升迁速度令人咋舌,他以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司平调入京,当时还有许多人说边关回来的将领如此也不算升迁,大概是因为年纪碍住将衔。谁料王伯棠一案虞雍深受皇帝信任,跑了一趟外差,归来后原指挥使去任兵部,他则原地升迁统辖十万禁军,实在是使人不得不遐思或许皇帝早有此安排,才给他一个功绩先立下威信再进行拔擢,用意如此,今后的重用与仰赖便不必多说了。

倒是卓思衡却觉得,皇帝已经不单单只想在文臣中选任自己门生的班底了,这个打算已然在军务中实践。

卓思衡此行前来古坛场兵马司大营面见虞雍,自入营城所见皆是有条不紊,客商与军旅各走一路,人货分别过关,把守军士军容齐整,可见虞雍治军严谨绝非浪得虚名。

承认他优秀是一回事,但能不见就不想见又是另一回事。

虞雍此人傲慢里透着股阴狠,让卓思衡实在无法相交,但公事在先,他递交圣上亲书的入营印书时仍旧按照规章办事。

五月莺歌碧野烂漫时节,兵马司大营内正杀喊震天,cao练的禁军分为十人一组,于木栅内使劲浑身解数交斗,力有不逮者稍有懈怠,脚架高处逡巡的军士便会执长杆击其脊背,以示驱策和惩戒。

卓思衡等待期间站在此处观看,心想那些国子监的学生还觉得自己手段残忍,应该也引进这个办法,考不好的就都圈禁起来一人一本书丢下去背,背完的才能出来,上面最好也站着人拿戒尺监督,有人困倦瞌睡就一戒尺下去……

还是算了,这种事也就只能恨铁不成钢的想想,打也打不出来上进求学的心,只能适得其反。

但回忆起自己看过那些太学生狗屁不通的文章,偶尔用这种精神胜利法释放压抑的怒火还是挺好的解压手段。

替卓思衡通报的士尉不一会儿自主帐归来,双手奉上归还印书请他入内,卓思衡终止遐思,跟着此人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沿途士兵多少有些侧目,忍不住都偷偷去看这位只身独闯禁军大营的绯袍文官。

相比秋狩时皇帝的行辕,禁军的大帐显得朴素冷硬许多,内里夯土垫高,洒水压实,没有纹路细腻的木板也不铺任何毯垫,只一张长桌横在虞雍面前,上有京畿地形的沙盘阵列,左右两架木挂上各悬有一张水文山川一张城垒舆图,□□剑戟等物遍布帐内,罗列整齐,无论哪处都透着严苛的有序感。

站在正当中的虞雍抬头看了卓思衡一眼,还是那种让人厌烦的眼神,随后他挥挥手,士尉应令离去。

“圣上的手谕都拿来了,想不见你也不行,说吧,要我去抓你们国子监不听话的学生来看管还是直接派人去羁押?”虞雍双手扶着长桌上,

有人快人快语是干脆,有人就显得很讨厌,卓思衡在心里已经将幼年父亲所教的君子三立、四不、三戒、九思、三乐、五耻、三德通篇背诵,然后才保持冷漠的礼貌开口道:“国子监自会严管学生,无需禁军代劳。我此次奉命而来是为禁军文吏任选一事。”

虞雍听完抬头看他:“文吏?太学生的事儿我管不着,禁军的文吏也同你没有多大关系不是么?”

“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没有。禁军选任文吏由主帅任免,我前些日子向圣上陈秉,圣上认为该由你我商议此事是否得行,再由我出具书面奏章递上中书省,故而我特此前来相询。”

“卓司业同我讲话不用字斟句酌,我俩相看互厌也不是什么秘密,你直说便是。”

“书不能白读,厌恶归厌恶,涵养还是要有的。”卓思衡也不指望此次相谈甚欢,他只希望能按照预期达成目的,“国子监即将兴办吏学,顾名思义就是要按照各衙门所需,招收吏生培养为吏员,经与圣上商议暂定有术算、农畴、匠作、藩文、医理、测勘、刑律七科,其中三科文吏皆可受命于军旅,望虞都指挥使列出一份缺任表单交由圣上御览。在此期间我会派驻一人在营地内协理此事,并不屈劳贵军奔波。”

虞雍手上握着一枚沙盘木雕,把玩半晌后撂下道:“空缺是有的,但你这件事拉我下水便是不厚道了。”

笑死,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厚道人?

卓思衡努力保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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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的笑容道:“我会把所有衙门都拉下水陪你和你的禁军兵马司。”

这话连虞雍都不禁微怔,冷眼打量能笑着说出这种缺德话的元凶:“你从吏部手里抢肉吃,又担心阻力太大,就想出馊主意拿禁军打先锋?因为禁军的人事任免无需通过吏部,这锅肉他们看得见吃不着,你拿我来堵天官们的嘴?卓司业怕是自己便已经学过吏学的术算,算盘打得真是嘹亮。”

确实,不过这是你没见过我的巅峰数学刷题速度,我求起导来我自己都怕,估计不用当学生,当老师也不差。

“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有吏部会激言反对,其余各部最后都会从善如流,必然不会让你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卓思衡这次的笑倒是发自内心了。

“除去与吏部为敌,兵马司也没有什么好处。”虞雍也不礼让半句,自己大大方方坐下。

卓思衡清楚,自己没有皇帝的手谕,所以此次商议绝非传旨说个命令就能走,皇帝也不希望各部离心离德,意思是要他来商议,说服虞雍而不是用诏令压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谁说没有好处?”卓思衡也不使用任何辩论说服的技巧,直接将利益摆出在虞雍面前,他要给这个人不能拒绝的条件,“其一,”他握起一颗木雕,放在虞雍正面前,“虞都指挥使自边关归来,与禁军诸将本就自有隔阂,以你的个性想不得罪人只怕都难,我一路看来,只见军令如山,想必你用严令治军弹压诸人,又晋升好些年轻牙尉将领培植自己戍卫,这些用心还是差些关键,若军用钱粮物资调度的人不是己用,稍有掣肘都能要你治军的颜面难堪,而由此次吏学兴派便有个取代他们的官方名目,受你选任提拔的军中文吏岂不为你所用?这样的好事就算六部都同你为敌,你也乐得接受。”

这件事是卓思衡自林劭处得知,原来林劭入禁军这样痛快不是因为刚好有缺漏,而是好些原本的士兵卒卫忽然受到提升,才有他能补足的机会。

虞雍沉默着看向他,黑色瞳仁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其二,”卓思衡并排摆落第二颗木雕兵卒,“你治军可谓令行禁止,当年秋狩我便有所见识,而各个将领的带兵风格与军中风气都是各有差异,因此普通文吏未必能够胜任你军中的职务,你能按需委派国子监培养军中文吏,此等益处还用我再言说么?”

这是卓思衡从前在杏山乡听朱五叔讲过的,换个将领军中便是换个风气,好些将领和驻军若是行事风格差异太大,磨合不调便会多生嫌隙,他曾经便是同几个随自家将军派委至延和军治监的牙尉牙将闹得僵硬才被调去劳役营,这里面的苦水朱五叔喝多了就要讲一次,卓思衡倒着都能背下来。

虞雍自背靠的姿势朝前倾,双手支住下颚,却仍是看不出有任何说话的打算。

“其三,也是最后一点,”这次,卓思衡拿过一匹马的木雕来放在第三次序,“朝廷今年会在秋狩前整顿军资,禁军的损耗其实不大,可万一你刚接手的粮仓武库里有什么虚耗……还是得找信得过的专人清点以下,别糊里糊涂得背了黑锅,虞都指挥使。”

几声脆响回荡在营帐当中,虞雍拍着掌站立起来。他是笑起来也有几分锐利和阴刻的人,此时盯着的人若不是卓思衡,怕是定然要忍不住在此等威压面前后退几步以避其锋芒。

卓思衡则安心享受这份阴阳怪气的赞赏。

“如果不是讨厌你这份表面淡若君子内心沟壑千回的毛病,我可能都想要你来随我治军了。”

“我若不是真正的君子,你会更讨厌我的。”

“这话倒也对。你的人什么时候能派过来?”

虞雍这人最可取的一点就是办事干脆,卓思衡觉得自己虽然记仇但足够以大局为重,他不理虞雍阴阳怪气的表情,只比出个三字来:“三天,给我点时间准备,人先给你派来,此事上奏后立即见分晓。”

“小朝会如果遇见吏部的人兴师问罪,我要替你说话分辨么?”

“不必,我自己可以应付。”

“那就行。”

“不过若是圣上要你作证,你可得实话实说,咱们做臣子的最重要的不就是忠心么。”

这次轮到卓思衡阴阳怪气了,他能看出虞雍明显的愠怒在目光中冲向自己,后槽牙大概都要被他咬碎了。

这感觉真棒,以后他还想常来。

大概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卓思衡每天在一盘子鸡蛋上奔走,在各个利益集团之间寻求平衡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痛快的讲话,这样说来,还是和讨厌自己的人来往更能舒展心境。

“没有其他事了?”虞雍冷声问道。

卓思衡保持基本的礼貌,朝虞雍行了个官吏之间见面的平礼:“我告辞了。”

然后便朝大帐外走去。

“我本以为你可能会拿青州邵家的事来要挟我。”

虞雍在他身后忽然说道。

卓思衡站下来,也用同样冷漠的声音回答:“这不是我行事的风格,你应该庆幸,我确确实实还算是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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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的君子。”

说完敞帘而去。

卓思衡对这次谈话的过程和结果非常满意。

至于虞雍满意与否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替人分析利弊本来是件辛苦事,卓思衡替太子分析是发自真心,但给虞雍分析则是速战速决结束交涉,出发点不同造成劳心劳神程度不同,他为太子思量仿佛是在给亲弟弟谋划人生幸福,自然殚精竭虑;虞雍不配有这个待遇,最好的过程就是他说完了事,唯独利益是他们之间至少目前为止唯一存在的纽带。

其实虞雍从能力和手段来说是卓思衡回欣赏的那类人,但两个人的恩怨自太子始,当初的事卓思衡始终记仇,再加上此人性格刚好是他最不能容的那种傲慢阴鸷之辈,自然他们个性融不到一处去了。

只是虞芙当真是慈衡的挚交,自慈衡回京后,两个小姐妹恨不得天天聚在一处,加上靳嘉的母亲善荣郡主疼爱慈衡,两家其实走得也还算近,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哥哥能有这样懂事又明理的妹妹。

卓思衡便想边去营前领回自己只能放在营外的马匹,却见马已不知所踪,别说他的马匹,马槽里更是空空如也。卓思衡心道,不会把他的马当做禁军军马一道去cao练了吧?那家中老马怎么吃得消?于是忙问马卒,一问才得知原委。

“定然是那帮小子将马全都拉去隔壁马场里!今日有贵人前来选马用作仪仗出行,宫里今早才来人告知,咱们营上准备不及,恐是忙中出错误将大人的马也扯了去,得罪大人了,我这就去给大人找回来!”

马卒见卓思衡穿着绯色官袍,以为他是什么来传旨的文官得罪不能,态度十分谦卑,卓思衡倒十分随和,笑道:“不必了,我自去领回,从马场直接回京,也少走几步路。”

可他却想不起最近宫中有何大事要自禁军昂贵的马匹中选来备用。

马卒听过他的话后如何肯?连喊带叫找了个小卒跟着卓思衡一道替他引路,二人到了马场,却见沃野草场的栅栏外停满华丽的车驾,细数有近五十余。

“这是……”卓思衡一时不能分辨。

“是各位贵戚女眷们的车驾,为了避嫌,军中除了马车近前执岗哨的那些,其余人都在远处待命,大人只能跟我带着腰牌进去。”小卒殷勤道。

对了,不日皇后即将去先嫘坛举行亲蚕礼,按照礼制,会有三十六名贵戚官宦之女随往梭织共礼,大概便是这些女子来马场为伴凤驾择选良马。

那他也还是不要进去得好。

“麻烦你去帮我将马牵来,我实在是不便久留。”

大概没有见过这样客气和自己说话的人,小卒一惊,赶紧表示立即就办,可他刚行出两步去,却被一位自马场骑行而出的骑装丽人堵住去路。

卓思衡看清来人,心道今日大概真的不是什么适宜出行的日子。

那名丽人显然已是看见了他,于是翻身下马,大方利落得迈步行至近前:“卓大人今日也有兴来选马驰骋?”

“见过绮英郡主。”卓思衡行礼道,“公务至此,正要离去。”

“卓大人是见了我想走,还是原本就打算走呢?”

绮英郡主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过来,卓思衡有种冲动想跑回虞雍的大帐去看那双死鱼眼睛。

他实在不擅长和亲人以外的女子打交道。

“不敢隐瞒,确实是公事缠身,不得久留。”

“也不用久留,说两句话而已。”绮英郡主虽也是天恒贵胄,但说起话来全然没有趾高气昂的感觉,反倒是落落大方,与她明艳的容貌相得益彰,“大人公事繁忙这我倒是知道的,前些日子圣上也是这样告知我父王的。”

她说完粲然一笑,又道:“我是断然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被拒绝的一日。”

卓思衡傻了。

皇帝这个王八蛋,竟然给他卖了!

他是希望皇帝能表示还要重用自己,但是换个说法给自己一个台阶,免得大家难堪。现在好了,皇帝直说直话,轮到郡主来跟他兴师问罪。

怎么办?怎么办?

卓思衡慌了,但他慌张的时候,表面上已经可以习惯性保持沉稳如常,这是一种文官的职业素养,他修炼得炉火纯青,甚至可以用体面的沉默来为自己赢得思考时间。

终于,他想好了该说什么,郡主显然没有察觉他的心绪方才有多乱。

“郡主是金枝玉叶,想要留在帝京只要去面见长公主即可,无须扯上一个微末官吏来言说,下官不敢与郡主相提并论。圣上所言也皆为臣所求,学政整饬紧迫,下官奔走无暇顾及私事也属实情,还望郡主体察。”

那就都说实话吧,卓思衡想,我也提你指条明路,你就不要再纠缠我这个剩男了……

“既然大人已经知晓我的难处,我也不是善于隐瞒的个性,尽可以告诉大人,我与弟弟自幼感情甚笃,他一人留在帝京我怎能放心,于此才想留此作伴。”绮英郡主虽仍是目中含笑,然而话中已有了机锋,“大人说若想留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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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面见长公主?何以见得?”

“长公主如今在编纂女史之书,郡主可否知晓?”

“这个自然知道。”

卓思衡放了些心,已经能松弛地保持住礼貌微笑:“是了,长公主为宗室女子编纂此书,当然希望书成之前,有更多宗室女子可参与其中,此举不可不谓继往开来,郡主大可以面见长公主严明自己仰慕此书功在千秋,也想略尽薄力,长公主如何不允呢?”

长公主大概也希望身边多些得力的宗室女子襄助,她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自己的势力。

绮英郡主个性与宣仪长公主必然投契,那两人岂不一拍即合?

还是放过他这个官场浮沉的大龄男青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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