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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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镜堂是卓思衡见过最儒雅清和的老人,没有中年过后残留的臃肿体态,合度的身材配上挺拔笔直的脊背,寒风中不露瑟缩之态,鹤态自若,比之谷中老松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的那一缕已皆白的胡须,便自然地垂落至胸口,让此老者的言语仿佛更有权威和重量。

若是自己六十岁后能有这样的风貌,老迈也没有什么恐惧的。

“郑相安好。”卓思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叫住自己,心中警惕面色从容对其报以诚挚问候,“郑相身体康安归朝而来,晚辈恭祝。”

“已是朽木之躯啦……哪有什么安康?只是这几年朝堂乱象丛生,每每思及先帝把臂而托,心有不安,强撑着一口气爬也要爬来辅佐官家,除一除庙堂里的蚤虫,也好百年后有面目去见先帝。”郑镜堂站至卓思衡面前半叹半笑着摇头。

卓思衡是可以将惊讶表演至炉火纯青的,但他却不想。

郑镜堂和唐氏想除掉的人不就是自己和高永清么?那他话里的蚤虫大概也是他们两个了。

“晚辈离京多年,偏居东南一隅,不曾过问枢机,不知如今如何景象,怎让郑相不安至此?”冷冷的声音与面无表情搭配,卓思衡毫不掩饰自己听懂了郑镜堂的话,他们之间早就有过三回合交锋,再以哑谜互相配合,郑镜堂兴致好,卓思衡却没那个玩心。

他想听听郑镜堂好好说话,能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如今本固邦宁,天下承平日久,却始终未及太宗时期般大治,并非官家无能,而是没有贤臣辅佐的缘故。”郑镜堂笑道,“我腆居吏部尚书之职,若只愕然愧惭岂不渎职?也该为官家拔举良吏扫除奸小才是。”

“说得也对。”卓思衡低头一笑,抬头时音调也轻轻扬高,“圣人云‘君子和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给郑相一个建议,若要为圣上身边扫清奸佞小人,不如去查勘谁人结党营私,谁人攻讦异己,想来小人必定以党为同竞兴私利,聚于一处。若能牵动一人,便可连根拔起,至此,圣上便可垂拱而治,郑相也可以笑对先皇。”

卓思衡从来不信有人能比他更会阴阳怪气。

但郑镜堂却足够沉得住气。

听过这番尖锐的讥讽,他以轻而拨,调转话题,仍是面不改色道:“我曾听闻,卓司业你最是君子胜玉温润合度,宾礼咸贤风至英朗,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也是少年锋芒锐意进取之辈?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竟有你祖父的刚直风范。”

“我见郑相亦如是。入仕前也听人提过郑相之儒雅贤名在士林当中是读书人的翘楚,今日得见方知岂止翘楚,能与我祖父同朝为官又身受辅命之诏社稷之托,两朝皆是位极人臣,可见岂是一个贤字就能草草概略?”

对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对手,卓思衡也会使用人身攻击予以咿嘩回击。先帝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姓郑的可以两朝为官,可见是什么见风使舵的货色,又与唐家以旧臣之实打压新臣,骂他首鼠两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业辩才了得。”

“郑相才是苦心穷虑。”

二人的对峙显得格外平静,御道之上偶有执勤禁军与来往奔忙的内监经过,都忍不住偷偷侧面去看这诡异的一老一少保持两步开外的距离,就这样面对面,虽有笑容,却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视对方。

“我听闻卓司业刚返回帝京,便说得官家下诏查办瑾州知州王伯棠?”郑镜堂问道。

“是官家明察秋毫,不容下垢。”卓思衡不咸不淡道。

“王大人坐镇瑾州两任有余,水旱皆无饥馁,千帆入港尽显我朝繁盛,若不是有人搬弄唇舌,又怎么会锒铛沦落?”

“水旱皆无饥馁是因为王伯棠任上也没有什么水旱,他上报的那些灾厄之河流晚辈都去看过,不过是山中溪水因短疾之雨暴涨冲去道路,无人伤亡,无屋倒塌,哪来饥馁?瑾州地质山川少有载记,河流名目少人得知,外人更好欺瞒而已。至于千帆入港……敢问郑相,永明城通贸外邦不说千年也有五百,天下商贾无非逐利而来,难道没有他王伯棠坐镇,那些船只就都迷路方向驶不进我朝的港埠了么?”卓思衡将最后的克制和礼貌如数还给发问者,“还是郑相虽没有亲自去过瑾州,却犹如自王伯棠眼中看过瑾州一草一木般了解实情?”

郑镜堂也终于进入了状态,笑容消失后的他连带银白胡须赋予的仙气也一同消失,眼尾因怒意而垂落后,整双眼睛像是倒置的三角,阴鸷地看着卓思衡。

卓思衡却笑了:“郑相,晚辈为官资历尚浅,不通此道,若说了得罪的话,还望前辈海涵。”

要是气死人不算谋杀就好了。他想。

卓思衡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此时周围又有人经过,郑镜堂不好发作,况且他终究经历过风雨无数,老辣有余,竟也还是笑得出来:“当年我久缠病榻之时便听不止一人说,有一朔州高才得点解元,解试文章识略精微,字句好比星罗珠玑,最重要的是,那届解试策论极其难答,苦倒好多士子,虽然人人都知汉官威仪,能讲出愿意为谁的倒是很多,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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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为却难住了很多人。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卷子上写了自己愿为公孙弘?”

“正是。”

“公孙弘曾为猪倌,不似你是名门之后,而他老得重用,亦非你年少扬名。我倒觉得《倪宽赞》中却有一人与你相似。”

卓思衡猜到他要说什么了,笑道:“郑相想说得想必是霍光霍大司马。”

“当如是也。”郑镜堂也不再弯绕直道,“你们二者相似处确有甚多。”

当年参加考试的那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或许会因畏惧不敢提到这个名字,但如今二十八岁已为官将近十载的卓思衡卓司业却笑得游刃有余:“霍光位列麒麟阁第一功臣,郑相太抬举我了。况且霍光辅政期间便有本事处置掉一个御史大夫桑弘羊,一个侯爵上官桀,我哪有这个本事拔除党羽来实现昭宣中兴呢?”

“辅政大臣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大人这个辅政大臣一半时间都在养病,我看也没那么难。”

“你即便此时深受皇恩,也不能如此骄纵凌上。”郑镜堂冷冷道。

“能卧病在床多年仍旧居于相位,您才是真正的身受皇恩,晚辈如何可比?这样说来,您才是我朝最像霍光的那位第一功臣。”卓思衡笑得弯起眼睛,但目光却没有笑意,“再说,晚辈也不觉得公孙弘就不比霍光,退能泥淖嬉猪,进可宰辅君王,私德不染臣行,也算是历代为官的垂范。”

郑镜堂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微微蜷曲,可很快就又放下,而后悠然放慢了语速说道:“你熟读前四史,该知道与公孙弘同朝为官的明察之臣汲黯是如何评价他的?汲黯说,公孙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却故作姿态只穿布衣,矫饰自己的品德,不可不谓之诈猾。”

“这点我确实比公孙弘不及,我自幼家境清苦,如今得赐新宅,正满心欢喜要去看看呢。”卓思衡笑道。

“我差点忘了,卓司业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这句话让卓思衡警觉却没有慌乱,他反应极快道:“是啊,两个妹妹均是待嫁,裙带之末端空空如也。”

郑镜堂道:“你为了做孤直之臣,便如此怠慢家中弟妹?”

原来他们是这样想自己的,得知如此,今天的架也没有白吵。原来自己在敌人的眼中是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混蛋。也真的很是奇妙。

“我自己也还没婚娶,四个人凑合过挺好,郑相就不用担心我了。”

“你救过太子一命,就以为自己是千金之躯,实则小心渡河,不要江心洗去金身,发现船上人人俱是泥胎难保时已经时犹未晚。”

这是郑镜堂在此次交谈中说过最直接的话,然而他却是笑着说的,那种自信和笃定溢于言表。卓思衡对他如此的原因心知肚明:在他们看来,太子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搭上太子这条船的人,必然也是一样下场。

太子再不济,也好歹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比他们这些高官厚禄却只知结党弄权构陷异己的小人不知好到哪里去!

忽然,卓思衡心中有个了个叛逆又狂野的想法。

他就是要将这些人眼中这样的太子护上皇位,保他成为一代明君。

一瞬间出现的狂妄念头并未因这瞬间的激意渐去而消退,反而在卓思衡脑海里成为了一个真正可行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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