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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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有看见学生?今日是旬休?”

“回卓提举,州学断课已有月余,王大人下令在新提举到任前不可开堂。”

“那生员的名册呢?我看看。”

“名册还未改好,争取明日拿来给大人过目。”

“为何要改?”

“好些生员自请退了州学,得将他们的名字勾去。”

孙静珈四十余岁,能在瑾州学政衙门如此大规模整顿后留下的,大概是个极其老实的人,但是他也太老实了,卓思衡不问,他就什么都不说,很本分地走到哪就介绍到哪。

什么学堂正屋侧屋、书斋琴房、宿楼饭堂之类,事无巨细得恨不得连哪年由谁所主持修建都介绍得明明白白,可关键的内容他却一问三不知。

“眼下还有多少吏员在州学?”

“属下不知……”

“帝京礼部办案官员离去前可曾留下什么笔录参详?”

“属下不知……”

“州学公账上的银子还有多少?”

“属下不知……”

“那眼下谁负责州学这些大事小情孙大人总该知道吧?”

卓思衡没有生气,他只是哭笑不得。

可或许是一直温和的语气陡然转变吓到了孙静珈,他立即汗如雨下,苦着脸左一句“下官该死”又一句“卑职惭愧”,看起来确实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这种情形,卓思衡忽然有了个想法需要证实,于是制止了孙大人自残般的道歉行为,放缓语调说道:“孙大人在任督学前是做什么的?”

“下官是……是州学从九品的堂簿,州学出事后,上面的人关得关判得判,王大人便让下官暂代督学。”孙静珈说这话时都快要哭了。

卓思衡也快要哭了。

州学里堂簿的职务是库房的管理,也就是说,孙静珈在被“破格”提拔为瑾州督学前是个仓库库管,主管州学食堂买米买菜和存粮以及宿舍各项器具的收纳存放。

当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心里骂脏话的卓大人脸上依旧只是点到为止的苦笑,他怕自己表现的稍微激烈一点都会让孙静珈崩溃,只好故作沉静道:“孙督学,州学府库虽然不像州府衙帑那样咽喉紧要,却也是我们学事司一等一的要务,若论资历我不如你,还是有个老练的熟手来统辖更让人安心。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堂簿,官职既然升上来了也不必降回,毕竟眼下州学确认,你要多担待些事务,这份辛苦俸禄也不算白拿。”

孙静珈如闻大赦,急慌慌道谢,可却又愁容不展,小心翼翼问道:“如果王知州问起怎么办……下官不敢……不敢隐瞒……”

“无需隐瞒。”卓思衡安抚道,“大可以实话实说,只说我要你兼管府库,暂时劳累些,日后有了其他官吏入任再交托事务。原话说就可以。要是王知州再有什么疑问,我亲自为其解答,无需你回禀。”

卓思衡在御前这样久,当然知道夹在中间的官吏最难做,日日如履薄冰两头听令,不知哪里不对便得罪其中一头,却偏偏都是得罪不起的。

孙静珈的苦衷他明白,也不会让他陷入两难境地,更何况自己也不是没有人用。

不再去看感恩戴德长出一口气的孙静珈,卓思衡转身对始终沉默站在自己身后的陆恢说道:“陆恢,你即日起领学事司司理官职,午后我回衙门给你出具印文。你从前是九品,眼下还是九品,不算拔擢,但责任却更重,今后要有个数,一会儿替我起草份昭告示文,就说,州学纳士,但凡参考过科试的皆可入学,若有在任官吏推荐文书的可免除此项,此次非官宦子弟亦可免去学资,只是须自负住宿伙食,其余皆由州学承担。”

“是。”

陆恢的公文质量极高,至少高出潘广凌有四百多个何孟春,他起笔自己到州府的第一份公文卓思衡分外放心。

然后他又不得不放缓语气,对孙静珈说道:“明日一早让其余仍在学事司与州学任上的官属和吏员都来见我,就在州学正厅即可。”

孙静珈被和蔼的对待后已有了勇气主动交待情况,此时努力过后坚强道:“大人,其实不用在正厅,一共剩下的五六个人还算上我,在学事司内衙也可安排。”

卓思衡脑壳里像有五百只蛾子乱飞,他好歹一个州府的官吏,怎么手下就这么惨淡了?

看着陆恢投来的“卓大人请坚强”的目光,卓思衡深吸一口气,还是笑着说道:“就州学大厅吧,正式一点。”

孙静珈点头称是。

陆恢果然文辞娴熟,下午卓思衡公务还没理完,他已写好告示,文义和措辞都很完美,无需删改,卓思衡狠狠夸奖他一番,教人张贴在州学外的告墙之上。忙完琐事,这一夜他睡得一点都不踏实,州衙提供的学事司提举宅子倒还算宽敞,只是里面缺东少西,主要是此次任命突然,一切来不及安排,家中的搬挪的事情都交由慈衡来做,卓思衡自己轻装上阵,就带了最简单的行李,连唯一的随从陈榕都派去接陆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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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于是卧室里要什么没什么,光秃秃的床板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天还没亮,卓思衡就被唤醒。仿佛回到当年在考场睡硬板的峥嵘岁月,浑身每块肌肉都在用疼痛来严正抗议,转动一下脖子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死去的应考记忆开始疯狂攻击他。

整个宅子就他和陆恢两个人和一个看门的大爷,卓思衡忽然怀念起当年何孟春迎接他的架势来。

陆恢当然也是睡得不踏实。

他一面牵挂尚在路上的母亲,一面担忧本地学事司和卓思衡面临的困难,辗转反侧深夜才入睡。虽说在驿站值夜条件也是艰苦,但都比这强多了,起床时他肩膀都好似被石头砸过,看看日色也知自己起迟了,急忙洗漱出门,却在路过一个小厅时听到里面的响动,闻到一阵诡异的香气。

不对,这宅子也没什么其他人啊?

他正要查看,却见小厅半掩的门忽然开了,卓思衡站在里面笑盈盈道:“游余,来用早饭。”

陆恢愣住了。

卓思衡此时穿着便衫,袖口挽到胳膊肘,脖子上挂着旧色的厨罩,手里握着一柄莲蓬大小的汤勺。

这个形象实在震撼,以至于陆恢半晌才回过神,茫然无措朝厅内走。

见到里面情景,他更是错愕到无以复加:厅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一张旧桌子摆在当中,也没有个桌罩,桌腿似乎短了一截,下面垫着两本书,看样子是昨天卓大人从学事司衙门拿回来的名册和账本,两个椅子一看便不是成套,一个是藤墩,一个是书房里的靠背椅,肯定是临时凑起来摆在桌前。

但这些都不如桌上五菜一汤来得震撼。

其中四道是冒着气的热菜,烫碗里躺着安静滚圆的可爱鱼丸,上面飘着青绿的荇菜,鲜香气味扑鼻而来;旁边摆着的是一道清炒芥蓝,些许莹白蒜末夹杂在被切作等长的菜叶当中;还有一盘炸至金黄只看便知酥脆的五条手掌长不知名小鱼;以及一道油笋鸡丝……冷菜则是一份瑾州常见的咸蛋黄甜豆。

陆恢傻傻站在原地,只见卓思衡又端进来一小砂锅白粥,撂下后摸了摸耳朵,朝他笑道:“永明城真是热闹,咱们住得离小码头近,我去那边转了转,这鱼不知道是什么,可好便宜,新鲜的一文钱一条!其他山菜也是都是新鲜采摘,就是米比咱们在安化郡贵了点,倒也还算可以。对了,你喝粥还是吃包子?你们南方人是叫馒头包子的吧?”

他又不知道从哪处端出个小竹屉,盖好了白色细麻布,上面有三四个拳头大小的馒头正冒着热气:“我们北方做粥都是大锅闷熟,我也是头一次用砂锅煮粥,火候不好掌握,所以不一定软糯,你尝尝味道?诶?你站着干嘛?快坐下,吃完还得去衙门,今天要忙的事可多了。”

陆恢扶着桌子才勉强坐下,除了听说自己身世那天,这是他人生中最惊讶震撼的一个早晨。

“大人……都是你做的?”

卓思衡正美滋滋热情得给他自砂锅往碗里盛粥,头也不抬道:“当然不是,馒头和甜豆是买的,早晨这里好热闹,卖这些吃食的小贩挑着挑子自宅子后门长街经过叫卖,我听了就饿了,出去买了点。”

“剩下都是?”

卓思衡点头,将粥碗放在陆恢面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尝尝我这个土生土长北方人做得南方菜怎么样?”

面对贤惠温婉的上司,陆恢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说道:“在下有罪,居然让大人入庖厨来给我做早餐,实在是不该……”

“我习惯的。”卓思衡笑着打断他,“游余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是吧?”

陆恢点点头。

“我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去得早,从来都是我做饭的,早就习惯了,要真是遵循君子远庖厨那套,那我一家人难道去喝西北风?”卓思衡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觉得好笑,“咱们大的原则不亏不折,小地方上让自己和家人舒服一点也不算什么有伤德行的劣迹,填饱肚子可是顶要紧的事,快吃吧。”

陆恢听完觉得果然是自己局限了,可要他接受卓思衡眼前的形象,也确实需要点时间消化。但的确,今日事多,还是早些吃完再论其他,陆恢于是终于提筷夹菜,尝了尝卓思衡的手艺,眼睛睁得更圆更亮了。

卓思衡对自己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看着陆恢的惊愕和震撼,他忍不住摇头笑笑,心想自己这还是到安化郡任上后太久没有做饭厨艺大打折扣,要是当年在朔州的巅峰时期,那可是慈衡到了饭点就抱着碗蹲在灶台前的希冀与期盼啊……

看着陆恢从震撼转至闷头干饭,卓思衡忽然很想家中的妹妹弟弟,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怕是在瑾州又要任上三年,待到回家,只怕慧衡的书已经编完,悉衡可以去考科举了……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又这么慢呢?

感慨之余再去添粥夹菜,发现粥已经都被陆恢吃得干干净净,卓思衡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于是便盛汤啃馒头吃了起来。

两人闷头吃得正香,却见看门护院的老人一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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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走来,略显急切说道:“卓大人,外面来了个姓孙的,说是有急事找您,好像是什么……州学什么的告示。”

孙静珈?卓思衡和陆恢对视一眼,都是不知怎么回事,于是说道:“让他进来。”

吃着饭见下属总归是不太好,卓思衡索性和陆恢往外迎一迎。

二人刚出内堂,便看见记得满头是汗一脸苦大仇深的孙静珈小跑往里进,看到卓思衡他便慌里慌张,组织好几次语言才将话讲通顺了:“卓提举,不好了……有人在州学您发布的告示前闹事!好些人都在瞧着呢!”

卓思衡不想自己

卓思衡杀到州府衙门时,王伯棠王知州正在和臣僚喝茶。

众人用一种试探和玩味的目光看向跑马至此连口水都没喝上的卓思衡、陆恢与孙静珈,见他大汗淋漓额头濡湿,几人互视后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潘惟山今日不在,他告假两日继续养病,说是不好立即就回来免得惹人疑心,于是卓思衡在今日的瑾州州府衙门便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大人,听闻闹事的书生已给缉拿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为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的卓思衡却反客为主,优哉游哉找个位置自己坐下,命人倒茶的样子好像衙门是他家开的,极有派头。

有些未做过京官的官吏心中忍不住暗道:果然是圣上身边待过的官,气势做派大不一样!

王伯棠似是也没料到卓思衡还能神采飞扬着说话,略低头笑了笑说道:“你刚至任上,好些事不好着手,我便先替你将人拿来,人已过了堂,刑狱司给画了押,罪状文书已给你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看,人也随便提回学事司看罪再议。卓提举莫要着急,也无须慌乱,你看大家都在替你做打算想办法,咱们一个衙门的人之前也是大风大浪过来了的,此时定然不会令你一人踽踽独行。”

要不是知道他老婆姓什么,卓思衡还真有点小感动。

自己确实又急又慌乱,但并非单纯因为此事本身,而是因为王伯棠插手,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

早在很久之前卓思衡便看出在这些人眼中,政事要务与民生民利都不如他们头上的乌纱与官场中的勾连来得要紧,当行事的出发点由公变私,那例如王伯棠的行事背后逻辑只会是竞兴私利而非公允。

抛开私怨,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要这种人安安稳稳拿着朝廷俸禄坐在高堂之上。

卓思衡心中的愤怒和激荡半点没有在面上表露,反倒一口茶入喉,甚至还品了品回甘,才舒展开一个十分安逸的笑容:“有王知州在,那样大的弊案在座各位也都还好好的,下官又怎么会担忧呢?只是来到此任第一件事不免要做得漂亮些,才好不辜负各位的希冀,这案子交由学事司来处理,大人尽管放心,下官不冲着大人的恩惠和各位的协理维护,也要为自己的脸面考量,各位说是不是呢?”说完他才站起来,行了一礼道,“那下官便去提人了,不日就会给大人一个交待。”

此言情理皆通,挑不出错处,在陆恢看来王伯棠肯定要费尽心思反驳,谁知王知州只是哈哈大笑,直说要是各个年轻后生官吏能像卓思衡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安知吏治不会海晏河清?然后便明日拿了公文,由卓思衡去办事。

他这样说实在古怪,既然这么容易答应,何苦横插一手?陆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卓大人自堂上出来后铁青着冷脸,咬着牙根出声,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得见出现在这张温润宁和的脸上。

直到见了被捉来的那位惹事书生,陆恢才恍然大悟王伯棠的心计竟有如此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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