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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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回銮,帝京亦是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此次秋猎的风波随言语之风飘然入户,再加上皇帝大张旗鼓地赏赐,卓思衡刚到家就被堆满院子的箱子吓了一跳。

各个能装进去一个大活人的实木箱子上都帖了宗正寺封条,上书御赐内帑敕赏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整整齐齐码放十个。

他们家还没这么阔过。

还有一些箱子和礼物则没有封条,慧衡正在同悉衡清点,见卓思衡回来,二人欢喜又焦急,奔至近前查看他是不是还好好的。

“你们也知道了?”卓思衡惊讶信息的传播速度。

“从昨天起就不停有人来送礼。”悉衡言简意赅,“都说大哥立下不世大功,日后生涯坦顺来日可期。”

卓思衡无奈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着急,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要被皇帝扔出帝京,这送的财物又不好要回去,当心后悔死了。

慧衡一直在问他身体如何,是否受伤,此时见卓思衡表情微妙,忙道:“大哥不必烦忧,我只留下了之前便与咱们家有交情的礼单,其余一概退回,只说哥哥尚未归来,我们做弟妹的不敢擅专。”

卓思衡展颜一笑道:“你做事我哪个不放心了,我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还有皇宫的赏赐。”悉衡朝院内看去,倒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

“还挺多的……”卓思衡自己也没想到皇帝居然出手如此大方,糟糕,怕是要给他派到哪个山穷水尽的多事之秋地方上去吧?

可他再一想,自己起初闻听要外放时最担心的就是家人在帝京的经济来源不够稳定,眼看这些赏赐,他就算因公殉职,家里人大概也够个十年花销。

皇上……还挺体贴。

“你们还没清点?”卓思衡自嘲一番后见封条都还是原样,于是转身问道。

慧衡沉下脸来,少有的不那么端庄了一回道:“这些是哥哥的卖命钱,未见哥哥平安归来,妹妹不愿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温暖的,嘴上却还是温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许这样往刁钻了想,对自己心境也没好处的。”

慧衡乖乖点头,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开口:“大哥,来人说你是为保太子才身陷险境,他们虽未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

卓思衡心里骂得飞起,心想哪来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们卓家的孩子各个都有太子东宫导致的家破人亡创伤后应激障碍吗?他还没回家这些人就拿关键词跑来吓唬他弟妹,安得什么心?

“别有用心之人将捕风捉影之事说得越确凿,要么是为攀附给自己架梯,要么是高声起论试探虚实,或者是欲抑先扬捧杀声势,只要分辨得清,便无需庸人自扰。”卓思衡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育契机,于是又道,“佟府也送东西来了吧?他们的来人是如何说又送了怎样的东西呢?”

慧衡过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册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温补的食物,兰萱姐姐说让大哥回来后好好养伤,药用完了家里还有。勇乡伯府也送东西来了。”

这个卓思衡倒没想到,大概是赵霆安给家里递了消息吧。

慧衡让开身后,给卓思衡指看勇乡伯府的礼物——一个巨大的木桶。

干嘛?给他家腌酸菜用?季节好像确实刚好合适。

“勇乡伯夫人说,他们家男丁世代都在军中效力,若有伤筋动骨,便在樟子松木桶里药浴浸泡,强身健体恢复极快,他们家特意着专用的箍桶匠给赶工做了一个送来,又拿来了一个药浴方子兼几包已配好的药,让你务必试试。”这礼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里,她介绍时声音都柔和好多。

赵霆安看着粗野不羁但还挺细心的,怎么也得陪他把那顿酒喝了才好。

卓思衡收集够了论证条数,欣然点头道:“所以,真心与你相交之人所关切的并不是你可能载他们一道的飞黄腾达,而是你这个人以及多年来的情谊。这与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

慧衡悉衡醍醐灌顶受教于心,顿觉心胸开阔许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开那十个御赐的木箱——里面金银锦缎目不暇接,甚至还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单看着这百两黄金绝望地想,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着羁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热的赏赐,慧衡和悉衡也没有喜色,对视一眼,俱是疑虑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终两人什么都没问。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开,这就当是他外出给皇帝砍人的安家费,收了钱他就得办事。

在这之后便是奉旨养伤,来探望的人自是络绎不绝,而慧衡回绝得更是干净利落:圣旨在身,家兄伤重,不宜见客。

毕竟太医都来过两回,说他腰上那处外伤是挺重的,该少站着多卧着。

慈衡自外归来,才得知兄长受伤之事,怒骂全体十万禁军没一个顶用,都是饭桶废物,好死不死一个太子让文官保护,他们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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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她骂得痛快,没注意自己长姐在身后听了个遍,因脏字连篇被罚抄《言戒》十遍。不过似乎这番话说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写了一遍,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妹妹光天化日下偷懒,甚至还亲自下厨做了好些妹妹爱吃的菜以资鼓励。

仿佛在说骂得漂亮。

自家弟妹的心思卓思衡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封赏什么虚荣,只想要卓思衡平平安安,这当然也是卓思衡自己的心愿,不管皇上如何安排,他都会竭尽全力力保家人安宁。

只要他们一家齐心,事情就未必有那么糟糕。

被传旨入宫那天,卓思衡调整心态准备好了英勇就义的觉悟面圣。

皇上永远那么亲切随和,见面就问他修养得如何?身体好了没?赏赐得东西喜欢不喜欢?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实抛开他对皇帝本性的洞悉,单纯论福利,这位皇上还算是大方慷慨的,只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点透支未来命运的意味。

领导的关心时间很快结束,进入正题也不需要弯绕,天章殿今天挂起了幅两人高的舆图,气势磅礴徐徐展开,从南到北,绘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面对舆图抬头望北,仿佛长辈垂询一般慈爱问道:“云山自幼在北方长大,有否去过其他州郡?”

皇上对卓思衡的称呼是在救了太子后升级的。

这幅《江山胜概全舆图》有个更大的版本,要铺在崇政殿地面才能完全展开,极少示人,寻常皇上只看这个缩略的,但也够用。顺着皇上的目光游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处即将揭晓,他显得格外随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赶考时沿运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领略我朝山水之壮美疆域之辽阔,微臣一直深以为憾。”

皇上点头道:“由北至南运河这一路大多城镇,繁华有余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险多而丽,水道丛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么远皇上您也没去过啊,说得好像自己爬过那里的山游过那里的水似的。不过好像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属意他去岭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还是蛮大的……

其实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远地带的准备,因此皇帝说出来意图时,他倒并不慌张也不讶异,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尝得见,愿有生之年得以观之。”

皇上低头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语气道:“岭南路远,美矣险矣,云山你要是去了,家里的弟妹岂不是要日夜牵挂?”

皇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诽,表现却很诚挚,演技炉火纯青,一丁点不耐都没流露,只平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体吩咐。

然而皇上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递给卓一个小小的黄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来蘸笔匀墨和置菜均可,只是做工极其普通——还是委婉说法。倒有点像朔州乡下土窑烧制的瓦罐,结实耐用,可外观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这是瑾州安化郡窑产的旧瓷,前几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归朝给朕带了几个,朕看着粗糙不大中意,只顺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谁知那天太监笨手笨脚给摔在地上却也没碎,倒是个好物。”皇上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赐一个给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颗石头终于落地,恭敬谢恩领旨。

皇上似有话要说,却见太监入内通传,说是皇后娘娘宫中送来清润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过尝了一口,似是喜欢,又略饮后才放在案头,又吩咐太监让皇后娘娘今日晚膳时叫上太子公主,他用过膳要问问两人的功课,太监连忙称是退下。

这段话的信息量震惊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后似乎关系有所缓和,还一起吃晚饭,而且似乎已经一连几天如此,今日特别吩咐叫上两个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饭,皇上还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会在饭后查问孩子功课、关心孩子成长。

卓思衡不敢说皇后和太子苦尽甘来,但至少眼下他们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了。

他的命运也迎来了落定的尘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还是顶那个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职,他虽是升迁,却也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弧……

走出天章殿时正是傍晚时分,晚风初凉伴随夕阳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对比两种金黄不同的色泽,心中多了几分畅意的舒展。

去处落地的感觉总归是踏实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的皇后、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为方便皇帝问政,位置刚好在内廷与外廷之际,内外之间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来微风时整片湖面都好像吹皱的绸缎。穿过池塘的是一座风雨廊桥,走过去便是内廷,故而桥的两端均有禁军背对廊桥巡卫。

皇后左右各携太子与公主站在廊桥道中的碧波照水台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来。

卓思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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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皇后于远远处郑重敛衽,对他颔首行礼。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着他们的母亲低颔可爱的小脑袋,规矩又认真。

颔首之礼并非大礼,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四周皆有宫人,如此细微的动作又隔着很远未必会被发觉,但如果卓思衡在这边还礼,那皇后此举便难说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这是皇后在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无法还礼和说明那天即使换了其他的孩子他也会出手,只能远远注视片刻,磊落地接受这份礼遇,稍作逗留继而离去。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与这世上所有可爱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长大。

“卓侍诏果然大义。”

远处,皇后低声自语,略略平静了心绪后她将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与孩子游湖赏景。

她见儿子目露不忍,叹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军行辕求你父皇让卓侍诏做你的老师,这样做很好,只有这样,你多疑的父皇才会将他支离帝京与中枢,他留在此处会因为救了你们被当做是咱们的党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敌不说,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爱才之心,也会心生疑窦……是你救他暂脱困顿之境,你如今有了这样的心胸和筹谋,母后很是安心……”

太子刘煦也已收回留恋的视线,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后,卓侍诏会被送去很偏僻蛮荒的地方吗?”他担心自己做得过了。

皇后沉吟片刻,面露不忍,但眼中却有一丝镇定的坚毅:“他必须离开,离我们三人越远他就越安全。”

公主刘婉眼圈尚红,似是来前哭过,此时紧紧揪住母亲的手指,轻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他救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好好报答,连谢谢都要远远的偷偷的,这根本不是罗女史教得待贤礼数!”

皇后忧怜的语气当中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沉着:“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我们母子三人的难处,定会体谅。离他越远越好,便是此时我们三人能对卓侍诏大恩的最好答报。”

两个孩子心有惴惴,对母亲的话垂首称是,皇后缓缓闭上眼睛,将孩子搂入自己怀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好孩子们……记住来之前答应母后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们的救命恩人了……此恩无以为报,直到你们能光明正大为他遮风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给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阴云了……”

“轻清秀丽,东南为甲……”

卓思衡一手撑腮一手翻页,快被前朝人陶谷所写的《清异录》磨没了耐性。

这书细细碎碎讲了好多南方生活细节,却没有他想找的内容。

瑾州地处东南一隅,曾与雷州、巫州共属古滇越国统辖,自数百年前旧朝天下一统,无论朝代几多更迭天下几易姓氏,瑾州一称始终沿用至今。

皇上确实给他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

南方三州威州、巫州、雷州和北方四州都属极偏远之地,相比之下,瑾州以北即是百事繁庶的江南府,虽有霞彭山天堑陆路难通,但海路便利快捷,倒也不是非开山凿路不可。

瑾州的州府与海港同在永明城,而卓思衡要去的安化郡很不巧位于内陆,根据他所查到的有限资料,安化郡是瑾州四郡里最贫困落后的一个郡,潮平郡与永明郡靠海吃海,航运发达,放眼整个本朝南部都是数得上的富庶安乐地界,湖阳郡虽说不如前二者声名华茂,但顾名思义,凭借越江下游的兰溪湖优越的地理条件,也成就了一方安定水土。

唯独安化郡,书里都找不到太多资料,历代记载也大多都只写了其地处“两山交隙,盆谷蓊坳”,其余就是山怎么奇险秀绝,水怎么灵韵天成,民风怎么淳古质朴,都是些没落到实际的话。

只有皇上赏得那个土窑粗瓷是卓思衡接触过的唯一来自安化郡的实质。

但卓思衡并不怪皇帝挑了这个地方给他,甚至还被勾起了好奇心和胜负欲。这里其实是很适合他施展才华和抱负的外任目的地。

其实皇上若存心想要想为难他,再往南去的雷州简直就是恶心官吏的天选之地。

雷州天下至南,雷泽难越,此处作为数百年间知名流放地点,如今也仍被称作荒瘴边陲,更挨着百越羁縻州内数十个土司寨,他在中书省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雷州来的招抚请奏,虽始终没有战事,然而小的摩擦也是一直未停。

所以卓思衡的外任地点虽不是多富庶的鱼米之乡,但也没有蛮荒不化,比之州内三个郡确实略显“远郡边陲,荒湖野岭”了些,却反倒适合他施展一番作为。

那些膏腴之壤富丽泽国轮得到他也未必适合年轻官吏一展拳脚,要知道这些地方大多势力遍布,人情往来交错纵杂,他并无朝内根基,也无家世相助,白手起家是定然要有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地利及相配的野心。

安化郡完全具备充分条件。

卓思衡从迷惑到憧憬的心理状态跨越非常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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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他买了好些地理志风物志的书,里面有官方刊印也有个人笔记,越看越找不到安化郡,越找不到他就越兴奋。

好奇心永远是一个热爱学习之人的致命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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