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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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官只念开论,他便立刻觉奇,要拿过来自己细看,边读边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特别了!

大多数人都从汉文帝和汉章帝入手起论,而此篇上来却先表面态度:皇上,我们先不要看汉文帝和汉章帝,要看当时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遗产,这些皇帝之所以运用这些方式治国,未必是他们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时的环境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样做。

首先,汉文帝前是汉惠帝和前少帝、后少帝两位不为史书所认的君主,这是吕氏临朝的时代,司马迁干脆没写惠帝本纪,直接写了吕后本纪,可见汉文帝承接的其实是吕氏时代。吕后时代在《史记》和《汉书》里的评价都跟高,认为是“海内得离战国之苦”,再加之黄老之道休养生息,于是“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那么当汉文帝继位后,周勃陈平夏侯婴等大臣诛杀了有异心的吕氏一族,这是上层的动荡,然而民众仍然井然有序生产生活,管子曾经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汉文帝又何必采用激进手段巩固统治呢?他只需要沿用前任受欢迎且有效果的政策,甚至在此基础上更加轻徭薄赋废除重典,自然德化兴盛。

其次,再看汉章帝的爹汉明帝,他老人家在位期间也是以吏治清明海内安定著称的,他注重儒学教育,主抓社会风气,户口滋殖,所以汉章帝继位的时候,就有了一个相对儒道交相辉映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宽厚的风气是一种必然选择,因为社会已经接受过道德的训教,顺应无需太多变化,也是成本最低的治国方略。也正是因为汉章帝选择了顺应,才有了后面的明章之治。

所以,我的观点是,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才是汉文帝和汉章帝的优点,而不是所谓“专用德化”和“事从宽厚”。这也是此两朝达到皇上艳羡水平的原因。

皇上问如何才能像他们一样,我劝皇上先别想“像”而去想“不像”,他们因时制宜只需要顺应,但并不是每朝每代都能以这种方式来决定政策导向。汉宣帝就是中兴之主,他前面的战乱不可不谓生灵涂炭,他怎么延续前面的策略呢?延续谁?王莽?这不可能,所以他的选择就是开创自己的时代。“兴亡在知人,成败在立政”能够选择顺应,是一种条件,但如果不能顺应,便要有所开创。皇上忧心的问题其实不该是如何承续,而是如何开创新局面新时代。

……

后面又列有目前国家面临的问题,以及需要采取面对的态度和手段,其间旁征博引,纵列穿梭于史料之间,可见此人博览群书且博闻强识。最重要的是,能将这些知识化用入文,丝丝入扣编张若星列,完全没有夸张和惊哗的虚言,字字都说到此人希望论述的观点之上。而除去新锐的视角,文章用词也是古雅质素,颇具唐文风采。不铺张乱陈,也不夹携冗杂,简练刚健,又有迂和缓急引人入胜,当真是好文好思好策好对!

皇上将此卷交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得才之喜溢于言表:“沈卿也观此文!”

沈敏尧方才听读时,便觉惊艳,此时再看,便明白为何皇帝如此愉观,他心知除非天上文曲星真的下凡答后面几十张卷,否则后续再有超过此子之人怕是不能。他将卷子递给下首几位阅卷官同看,自己则躬身向皇帝作答:“好文章当配紫金鞍。”

皇上颔首微笑。

果真直到读完所有文章,虽有一两个也是非常优秀的卷子,但始终不及此文此论。

皇上几乎不用犹豫便择好一甲,而余臣商议之后,也呈列其余士子名次,报以天子一观。

最终,礼部官员到偏殿传所有人回到正殿时,已又过了两个时辰,这期间宫中虽有赐食,但大家都味同嚼蜡,没有怎么吃得下去。

他们重新按照之前的位次站好入列,步入集英殿正殿,此时座位皆已撤去,皇帝御座下以西站着弘文馆大学士白琮,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大人已站至御前正下,阶前七名禁军御前金卫纵列,这个站位便是即将御案阅甲和唱名的次序。

百名士子几乎连呼吸都已是凝滞了。

“进,一甲三名策论。”

礼官高声唱毕,沈敏尧自从礼部尚书何敬辉处双手接过排列有三张试卷的托盘,恭敬奉于皇帝面前的御案之上,这是对照誊录卷子排号后找出的原答卷,姓名皆已缝封严实,圣上自白琮处取金印,三张依次加以天子印信,沈敏尧拿起最上一张,以金挑划开封线,露出姓名。

他愣住了。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立即依照惯例,将姓名展示给圣上。

皇上也微微一滞,他静静看着籍贯,若有所思只是一瞬间,继而抬头,略略扬高声调:“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这个声音对于偌大集英殿来说其实并不是特别大,但却十分清晰,甚至不知为何,很多人都觉得,皇上的声音有种轻快的意味在里面。

皇上的这句话卓思衡是听清了的,自己的名字由天子口中说出,他先是恍惚,而后是比喜悦更强烈的感受,好像一切的努力最终都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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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回报,他的全部付出都没有辜负,这是比欣喜若狂更令人着迷的感受。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沈敏尧接着皇上唱声。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白琮继之。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何敬辉又之。

此时声音已至阶下,由御前禁军七人依次再唱:“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武将声如洪钟,七声唱名回荡集英殿内。

卓思衡此时方款款出列,一步一步走至队伍最前。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很清醒,那种沸腾过后的平静,让他无比期待下一道流程。

这是他渴望状元及第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第七名禁军身前,礼官引导他站下,禁军朝他行礼问道:“恭喜廷魁,奉旨来问,籍贯哪处,父祖姓名?”皇上还未赐第,因此依照规矩,还不能称第一名为状元,以廷魁代称。

卓思衡还礼,用很平静且清晰地声音答道:“朔州宁朔郡人,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禁军于是扬声:“第一甲第一名,卓思衡,朔州宁朔郡人,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剩余六位禁军皆是如此传唱。

此时集英殿之上,众多官员都愣在当场,静静看着阶下站立垂首身姿卓然的新科状元,每个人都知道他祖父与父亲的名字,知道这两个名字消失的原因,包括皇上,他也是静静看着卓思衡,一时目光竟有恍惚之意。

何敬辉、白琮唱毕,再回到沈敏尧,他虽震惊,但亦是唱完最后一声。

皇上说道:“上阶回话。”

卓思衡步上御阶,第一甲第一名领赐可躬身不跪,他只是站着,在他右前侧是当朝宰相,左前侧是当朝弘文馆大学士,正对着的,便是天子。

“籍贯何处?”天子问。

“朔州宁朔郡人。”

“父祖姓名?”天子再问。

“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卓思衡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能知道此间之事,但他此时无比希望拥有真正的阴阳之通,这样就能听到此时他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重新带回金銮圣前。

圣上看着他,取御笔于他的答卷上姓名前朱批:

第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

而后他的笔尖悬停于半空,停顿片刻,复又落下书了什么。

沈敏尧是看得到的,但他看了后心情十分复杂,还是按照惯例伸手去接,却被皇上温言制止:“让他自己领恩吧,这也是替他祖父和父亲自朕手中来接的。”

这是自历朝以来状元从未有过的殊荣,卓思衡有点慌,父亲没有告诉过他还要自己接皇上的赐

手上的试卷有了千钧之重,待到一甲唱名赐事沈敏尧带领赴宴朝臣的敬杯。

卓思衡猜到在座的官员可能都认识他祖父和父亲,所以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大多有一种探究和戒备的意味,只是许多人并不表现出来,而是以平静的垂询以及关切作为掩饰。

倒是沈敏尧,他已年届六十,说不定和自己祖父还是同期为官,怎会不识,但他却无一点多余的目光游弋过来,祝酒后便和弘文馆大学士白琮交谈着什么,直到卓思衡接受完其余人的依次相敬,他才微微侧身开口道:“状元郎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下次初一大朝会,你要率领诸位进士一道朝谢圣上,那日自会赐下官职。”

卓思衡恭敬道:“多谢沈相提醒。”

“后日吉期还得拜谒礼部贡院文庙里的大成至圣先师,再去凌烟阁敬叩功臣。”沈敏尧语气严肃,但提醒的内容十分细致,“最后还要返回贡院将姓名刻于碑上,便算礼毕了。”

“晚辈感激提点。”

沈敏尧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举杯又敬,白琮倒是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捋了一把花白胡须,笑吟吟道:“今科状元虽然也是朔州出身,却文通礼识,很有涵养,果真是好家教。”

这句也是朔州出身,提醒了卓思衡,他立即明白白学士的话或许是指永清贤弟,但他觉得此时追问并不妥当,便只是很客气又克制地笑了笑回答道:“家父自幼严教,不许嬉怠课业,晚辈只希望今日恩荣能告慰双亲。”

他并不提什么今后同朝为官多多照拂的话,反倒让沈敏尧觉得得体,又跟他讲了些之后朝谢要注意的事,白琮也在一旁有所指点。

与卓思衡相比,彭世瑚便显得有些落寞,他离连中三元只差一步,如今却屈居人下,即便是闻喜宴,也吃得有点低沉提不起兴致,但几个人是知道当时群星宴上他不欢而散搅局的事,故而有点幸灾乐祸。

而探花郎许彦风却是个爱说话的,拉着左右一直在十分愉快地喝酒庆贺,比卓思衡更像拿了状元。之后他又来热络向卓思衡祝酒,已有些微醺的红润得意面庞上挂着笑容道:“状元郎,咱们喝一杯!”他大概将近四十岁,虽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级,但有此喜事,却也是红光满面再回青春得意时。

卓思衡看彭世瑚自己在那里冷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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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拉着许彦风一道过去,笑着说:“不若我们一甲同饮,共庆及第。”

彭世瑚赶忙起身,他之前神情总有些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是状元亲自来邀,他礼数上不能拒绝,也客客气气说了两句,倒觉得自己有点小器不够雅量,略显惭愧道:“状元郎文采卓绝,我甘拜下风。”

这时说什么谦让的话都像故作姿态,卓思衡也并不想像小人得志一般扳回一局后就当人面炫耀,好像八辈子没赢过。况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试赢了的时候也没招摇到自己脸上,证明他只是自尊心足够强的读书人而已,并非恶意。

卓思衡笑道:“再过一日此次恩科便结束了,今后才是新开端,这杯酒就祝我们三人与在座进士都能不负天恩,为才堪用于天下。”

这话说得很是让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时就做一番大事业,彭世瑚和许彦风都是笑着将杯盏中佳酿一饮而尽,又互祝今后仕途顺遂。

宴席结束,按照惯例,众位新科进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内,许多人大醉,闻喜宴乃是读书人人生最喜乐之时的欢愉,醉才是正常,各自回房倒下睡去后,庭内屋廊皆是一片静寂。

时值二月末,柳叶新芽尚黄嫩,草色未青,夜风犹凉之时,卓思衡完全无法入睡。

他其实被敬了一轮酒,看起来脸红红的,然而半点没有醉意,多亏呼延老爷子的北方村酿烧刀子多年培养,二人进山之时为抵御刺骨寒风须喝酒暖身,他养成如此好酒量,这些甘醇甜酒根本没法让他头晕入醉。

此时夜阑人静,卓思衡自屋内出来,绕过回廊来到庭后花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平息内心的激动。

他其实真的很兴奋。

但兴奋之后有有些感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来妹妹弟弟入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顾好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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