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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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我家马车在街对面,找到名字了我们去暖暖。”范希亮笑道。

贡院前街停满马车,卓思衡随范希亮钻进他家的马车轿厢,里面果然暖和许多,但却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

范府怕是没有人替范希亮担忧奔波的。

卓思衡想,幸好还有自己。

他刚一坐定就从鹿皮囊口袋里翻出一个冒热气的布包打开,里面垫着的几片干苏叶上有两块乳白色圆形糕饼。

“表弟,咱们一人一块。”卓思衡说道。

“广寒糕?”范希亮诧异极了,“我方才路上沿街没买着!本来还想给表哥带一块,谁想哪里都在排队,我又怕时间赶不及。”

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咽下去后说道:“表哥居然还知道这个彩头?”

卓思衡的也已经一口吞掉,他笑着说:“我爹从前讲给我听的。”

“那你是在哪买的?”

“我自己在寺里借了厨房做的。”卓思衡看范希亮的嘴长得比刚才吞糕时还大,十分有成就感地打口袋里变戏法般又掏出一个不小的轻便蒲编食盒,“这也是我做得五香糕,给你多做了一份,你带进考场吃,我爹说过,五香糕顶饱香甜养胃补气,当考试的餐点吃最好,比干粮饼子强得多,我照着查到的菜谱买了材料自己昨夜蒸出来的,你拿着。”

其实卓衍从前讲五香糕的好处时,卓思衡并未放在心上,考试前只是想着做一点带着父亲说过的吃食入考场更觉心安,谁知道看了五香糕的配方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东西确实有一定科学依据在里面。

五香糕需要用白糯米和粳米二八分,混合芡实、砂仁、白术、茯苓、人参五种材料磨极细过筛后的粉末,用麦芽糖滚汤拌匀,最后上锅蒸制。

这里面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而碳水本身是大脑动力中枢神经胶质细胞的运作能源,尤其是维持人体平衡、注意力和视觉稳定性的前庭系统对人体内的碳水化合物水平最为敏感,保持足够的碳水化合物可以让大脑时刻状态满格,全情投入思考。而在肌肉和肝脏中储存的糖原,也是维持身体保持活力状态的关键。

五香糕里丰富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像麦芽糖这种优质双糖摄入源,他往里倒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

卓思衡多希望科举能考这些,他现在还能闭着眼写出碳水化合物的分子式。但他没有选择,只能一会儿进去乖乖握笔写好文章。也不能把这些科学知识教给范希亮。

不过他的五香糕只是低配版,因为没有钱买人参,只去药店买了点人参须磨好的参沫代替,这个便宜,他用得起。

范希亮震惊了,他一直受到的教育是君子远庖厨,表哥是他见过的当之无愧真正君子,然而卓思衡一副厨房老手的模样让他陷入混乱……可是那个五香糕,真的是太香了。

似乎知道表弟在想什么,卓思衡豁达笑了笑说道:“我在家乡要养活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不会做饭哪行,生活面前,圣人的大道理或许不能违背,但小道理嘛……有时候也得让让路。”

“表哥,你好会讲道理!”范希亮此时的眼神已经是明亮又闪烁,“我觉得,你比圣人还会说服人!”

“胡说!”卓思衡被他逗笑了,“一会儿考试卷子里还得写文章拿圣人给你的观点撑场面,现在就把圣人抛在脑后还早了点。”

二人说笑之间,时辰便差不多了,范希亮在令字号房,两人离得很远,最后拜别时互相共勉一番,分道扬镳各自寻次序站好。

近千名士子齐聚,禁军牙将装束的人在隆隆鼓声中撕开贡院门上封条,随后与与负责考试纪律的贡院主判立于门前太祖所书“为国求贤”匾额之下,宣毕后,让开贡院正门前路,士子以此道入院。

卓思衡这次入门前没有回头。

检查还是和解试一样,只是又多一轮复查,把戳烂的吃食再戳得更烂,铺盖衣物也细细再验,卓思衡的鹿皮口袋都被彻底反过来看里面有没有小抄。

卓思衡这次有了经验,他带了个汤匙,切碎的糕饼可以舀着吃。

省试结保是三人一保,临近座位相互为作保,只是卓思衡都没看见左右两侧的人,便被关进鸽子笼似的廊屋里。

还是先磨墨,再想别的。

省试依旧大战三日,策、论、诗各一天,与解试无异,只是省试试卷上的封条盖有礼部贡院之印,卓思衡觉得这省试可谓仪式感拉满,考起来真带劲!

——这是没有看到应策时文考题的卓思衡。

当他看到考题后,他的,循吏就是良吏,是历代帝王最渴求的人才,可是大家翻开《史记》看到,太史公只列了五人,都是先秦人才,而班孟坚的《汉书》列了六个,一个文景帝时的人,剩下五个都是宣帝在位时的人才。后人认为这是他们对良吏的标准不同造成的,你觉得是这样么?那你心中良吏的标准什么?好了,让我们转向现实话题,如今圣上刚刚立了太子,你们还是为了这件喜事开恩科有了答这张卷的机会,所以请回答,你们会给咱们皇上推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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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才入主东宫辅佐他的太子?你的理由?

一月十八,尚在数九寒天,卓思衡的后背却能感觉到汗水的潮热。

这问题,或许别人答无所谓,但对于他这个戾太子案罪臣的后人,提笔便是一场和自己的较量。

他是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如果说实话,那他觉得,像他祖父一样愿意为太子去死的那种,才是真正的太子良吏;如果说假话,他有一万句的假话能讲,可是真的要这样说吗?

考场安静到落针可闻,想必人人都在专注作答,对于这些十年寒窗进入省试的精英,想要总结出一套自洽的为官选官的书面逻辑其实不难。但对于卓思衡来说,却是一道真正的门槛,横亘在他的未来和他的良心之间。

“其实,有时过度揣摩上意也并非是好事,心声自有恒言。比如科举文章,与其想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出来的就未必是可高中的好文章了。”

卓衍温和的声音自他心底响彻。

“你个性醇和故而不爱作锋锐之言,往往文章文脉清晰明快条理畅顺,却少些芒刺,但知子莫若父,你心胸中有一把从未出鞘的刀,虽不做强烈的主见言语,却自有一份决断的冷静。不过还是要切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到了真正需要你展露自己的时候,一定别再诸多顾虑,若是考题尖锐,你就锐过其问百倍答之。”

卓思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啊,自己在焦虑什么呢?既然这个问题锋利无比,那他或许就是想要个能碰撞出火花的答案,也要一把钢口坚韧的好刀迎上去才能电光火石。

抛开自己的身份,用强烈的心声指引笔触。

进退无碍,谓之自在。

卓思衡睁眼提腕,写下自己省试应策时文答卷文章的

开篇依旧遵循阅读题原则,先写材料再延展观点,卓思衡写这种开篇不可不谓得心应手。他写出太史公评价良吏的角度来自“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认为遵守、执行贯彻国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评判标准,班孟坚则认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关键所在,颇有孟子宏论的风采。

卓思衡此处转笔,写出他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这二人的观点看似分歧,但却都是忠诚的体现,所谓忠诚就是终于国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国家的根本,以此二者判别良吏,就是根据国家的利益来衡量官吏的好坏,因此做官就是要忠于国事,为国而忧劳。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准则。

那么问题来了,我按照这个标准给太子选良吏,会出现什么问题呢?,这种人就不适合进入东宫辅佐太子,更不适合在朝中辅佐皇上。

“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

好的,骂得够狠,卓思衡觉得心里很痛快,好像替他爷爷和老子出了一口二十年的恶气。

但还没骂够。

他再蘸笔匀墨,继续写道:

誊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举严禁继烛,不但考生不许带蜡烛入场,前朝的夜答特赐三支火烛惯例也给废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后,考生便会因为天黑无法继续作答。

卓思衡进入疯狂加速状态,磨墨的动作跟上发条没有什么区别,展开考纸,走笔誊写,总算当太阳彻底落下黑暗淹没全部字迹前将文章抄写完毕,他终于长出一口气。

而后便是顿觉浑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几乎要抬不起来,方才连带紧张加连续书写,身体真的有点遭不住,勉强吃了点东西,脑袋晕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里带来的皮绒毯子足够抗风阻冻,第二天除了鼻子脸冻得发红脑门发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脚都还算舒适。

而听起来隔壁两位“邻居”状态都不怎么样,一个受冻咳嗽,一个受风打喷嚏。

清晨分发净水,漱口洗脸吃过东西后,来到第二天的“论”战环节。

论题相对而言较为简单短促,有点像是问答题,多与律法、经义和国策有关,这是卓思衡认为的不失分题,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铺垫问题,只要有认真按照所学内容回答,便不该丢分。

只是解试的问题不过五道,时间充裕尚有余裕,然而省试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维比较敏捷作答较快的那一类考生,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后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来,他第二天结束时便已疲惫至极,浑身酸软又在号间里不得解脱,只能继续蜷曲身体缩在寒夜一角,顶着隔壁的喷嚏和咳嗽声昏迷般睡死过去。

睁开眼终于是最后一天了,但这一天的卓思衡可没了头天写策论的精神头,他眼睛睁开都已是勉力至极,浑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几下胳膊就算他这些天除了写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动了。今天他食欲极差,但强迫自己吃了好些,想着最后一日考“诗”,万不能懈怠,于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颈,激得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从大脑到神经中枢彻底苏醒,调整至备战状态。

试题分发,拆封见问:

作咏史诗,限五言律,典故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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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史,韵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爱看前四史啊,怎么从解试到省试,都和这几本较劲呢?

他别的诗其实都很一般,也就咏史诗用些典故还算工整,只是限典还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来的,限韵可就难上加难了。

卓思衡用了十几张草写,才最终定稿,再删改推敲几字,终于誊写完毕:

残碑拭前论,月照茂陵原。

盛有苏张去,兴知卫霍还。

中郎岂独轸,张尉更孤辕。

汉垒今烽燧,桃薪岂复燔。

好像落下最后一笔就是他全部力气的残余,帘外官收卷时,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怕和担心,而是仿佛一张纸都拿不住了。

终于,为期三日的省试结束,夕阳挽紧余晖,贡院大门再次拆封洞开,只是此时由里面出来的都已是没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个风华正茂的拿云少年,此时一个比一个面似菜色活似丧僵,挪移着瘫软无力的脚步,一点点、一点点将已是耗尽心力脑力体力的身躯拖过贡院门槛。

来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须在界线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见要死的考生步履维艰,都恨不得冲上去赶紧拖进车里带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试出来的时候还有力气自己走,省试则筋疲力尽,之前表弟让他坐自家马车一道真有先见之明,现在让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见父母汇报考试情况了。

范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过界限后赶紧冲上来半扛半推扶到车前略坐,然后又去寻范希亮。只是一直没有看到。

卓思衡头晕眼花,喘息之间听见嘈杂呼喝,余光晃荡见佟师沛被俩个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体一边,像被绑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还笑闹无忌活力无限的少年,此时跟死了没有区别。只是到他家车前时,上面踉跄着下来一个老人,扶住佟师沛,脸上的心疼焦急溢于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说过,一般世家是不兴父母出面来接应试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难免别头避嫌,父亲自然不会来,而考生也有爱面子的,比如他,当年他死活不让自己母亲来接,生怕被人说闲话。大多家里来的都是同辈的兄弟或堂表亲,有些祖父母疼爱孙辈,也有来接的,这便是人之常情,无人置喙。但其实自己孩子来考试哪有不担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贡院也在宅邸门口翘首以待,后来许多父母实在放心不过,也是来接,只是会偷偷躲在马车里不下来,让家中下人接回来到车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个自车上颤颤巍巍下来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师沛的爷爷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剩余帝京中有暂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来接,好些上了年纪的女子见自己的儿子孙子这样出来,也都哭着下了马车又是心肝又是我儿地呼唤,而那些始终在车里不肯露面的父母,下人给士子抬进去时,总能看到帘子里伸出一双官服衣袖,用有力的手将不省人事的士子接入轿厢。

如果父亲母亲还在,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会很心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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