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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时倒是没嫌弃,把外套重新穿了上去,拉上了拉链。

贺昭坐在易时旁边,过了一会儿,听见易时低声问:“渴吗?”

贺昭摇了摇头。

“不渴吗?”易时又问了一遍,还补充了句,“排出那么多水分。”

贺昭哭完有点儿困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排出那么多水分?

片刻,微微睁大眼睛,难道是指他哭出来的泪水吗?

如果不是易时神色认真,贺昭简直要以为他在跟他开玩笑。

“渴倒还好,但是如果能有一瓶冰水冰下眼睛还挺不错。”贺昭哑着嗓子说

易时站起身,径直往走廊尽头的自动售卖机走去,不一会儿,拿着两瓶矿泉水回来了。

贺昭眼睛有点儿干涩,眯着眼看着高高瘦瘦的少年朝自己走来,心里忽然像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漾开去又恢复平静。

“谢谢,”贺昭接过冰冷的矿泉水,“我妈没什么事了。”

虽然贺闻彦这个人时常说出过分的话,但是在专业上还是靠得住。他说这一次没什么大碍,那就应该没有什么事了。

其实,贺昭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一次,林佩玲在外面突然就晕倒了,贺闻彦带着他坐上了急救车。

贺闻彦一路都在和医生交谈,贺昭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护士把针头扎进毫无意识的林佩玲的身体里,很深的红色从透明的管里回流。看着护士调吊瓶药剂的速度,高挂的浅色药水在软管里一滴滴坠落,流进林佩玲身体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说有笑的妈妈突然就这样了,只觉得恐惧。小孩的眼泪总是来得很快,可他不敢哭出声,怕打扰到妈妈休息,打扰到医生护士,怕妈妈不会再醒过来。

很快,贺闻彦发现了他的异常,捂住了他的眼睛,但已经晚了。

那天之后,贺昭受到惊吓,经常做噩梦。后来贺闻彦告诉他,林佩玲会晕倒是因为她得了心脏病,只要好好照顾她,她就不会有事。

那是贺昭记忆中,贺闻彦少有的温柔的时刻。

贺昭至今仍记着当时贺闻彦和他约定好,要一起好好照顾妈妈。

他做到了,在之后每一次奶奶、爷爷或者贺闻彦对林佩玲有任何不满的时候,在林佩玲和贺闻彦离婚的时候,他都会努力护着林佩玲,但是贺闻彦没有做到。

小孩子的记忆力都异常的好,但大人总是健忘。

“和你爸吵架了?”易时忽然问。

难得易时竟然会主动询问,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总是沉默,即便看穿些什么,只要贺昭不说,他就闭口不提。

不过,贺昭惊讶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爸在这儿?”

“刚刚我们遇见了他,”易时说,“张江洋说他是很厉害的医生。”

他说得很轻很低,像是怕贺昭听了不高兴。

贺昭:“我一直觉得我和我爸是两类人,都说父爱如山,他是真的像一座山横在那儿,他不在乎我的喜怒哀乐,不关心我什么时候换牙什么时候长高,这些都是小事都不重要,他只在意所谓的大方向所谓的前途。因为他是我爸,他就理所应当有权利安排和控制我的一切。我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整天救死扶伤,被人送了‘妙手神医’的锦旗,就真的觉得自己是神了。我把他当成一面镜子,时常拿来审视自己,千万不要成为他那样自以为是又无情的中年人。”

不知哪个病房发出了哭声开始喊“医生”,声音不大却透着撕心裂肺,很快有护士急切地从他们面前小跑而过,掀起细微的风。走廊的其他人仍干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被影响,最多也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医院里每日人来人往,最不缺的就是生离死别。

易时的身体往前倾,手肘抵在腿上,挡住了贺昭下意识想看向那个方向的视线。

但他的目光没有动,依然很专注地垂落在贺昭身上,仿佛听贺昭说话是第一等重要的大事。贺昭因为尖细的哭声猛地收缩了一下心脏,忽地又舒缓踏实了。

“今天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和我爸很像,”贺昭闭上眼睛,把冰凉的矿泉水搁在眼睛上,“他很多时候确实是为了我妈为了我好,恨铁不成钢地为我们好,要我们过得符合他的期待,不允许我们过得不好,而且好不好的标准是他定的。仔细想想,我和他没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恐惧难过是因为我怕失去妈妈,我想要她健康快乐,可她要怎样的生活,怎样才快乐,本来就是她自己说了算。即便真像贺闻彦说的那样,妈妈只是想救赎自己,那又有什么错?人和人本来就不能感同身受,我们又怎么能理解她是怎样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她又不是只能为别人活着,她有父母有儿子,但她仍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自己的未来。”

不知是矿泉水瓶身液化的水珠还是贺昭的泪水,一小滴水从贺昭闭着的眼角滑落。

“理所应当认为自己对别人有责任本身就是一种自私,想让对方过得符合自己设定的‘好’,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贺昭做了个总结。

易时耐心等了好几秒,见贺昭不继续往下说,才低低开口:“不像,你和我以前遇上的人全都不一样。”

“啊?”贺昭没有睁眼,转着覆在眼上的矿泉水瓶。

“你很特别,你就是你,你不像任何人。”易时一字一字说得很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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