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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
宗裕骐说道:“仙师把你交给了我,我就要照看你,随你听不听我的——这么些药糊够用了罢?”他将采来的草药都磨成了药糊,约有一碗之多,青翠欲滴。
卢弥焉说道:“嗯。”
宗裕骐掬水洗了洗手,说道:“那你上药罢,仔细点儿,不够对我说。”
卢弥焉伸手从扁石上取了药糊,给胸口和手臂上了药,又挽起裤子,给双腿也敷了一层药糊。
宗裕骐则走到溪水下游,摘下逍遥剑,脱去沉重的婚服冠饰。他将头冠饰物和班昊所传的秘籍打了一个小包袱,再把衣服在水中浸泡洁净,架在火堆上烤干,自己则走入溪中洗面擦身。
流水淙淙,洗去了他身上的脏污。幽篁潇潇,星夜静谧,只听见风雷马在竹林里漫步,马蹄踏碎了地下积年的落叶,嗤嗤有声。
他想到无色山上惨死的人们,再也看不见这样静美的夜晚了,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擦了擦眼睛。
卢弥焉等到药糊吸收干净,便穿好衣服,走到下游道:“我上好药了。”
宗裕骐正站在水中黯然神伤,闻言吓了一跳,他此刻披头散发不着寸缕,卢弥焉却衣履整齐盯着他。他仓促间蹲下身去,一头长发滑到身前挡住了裸体。
卢弥焉神色冷漠,毫无反应。
宗裕骐撞上他阴郁的眼眸,心里又松弛下来,觉得不必小题大做,两手撑在水中道:“我知道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卢弥焉说道:“我想回家。”
宗裕骐扬眉道:“这个不行。”
卢弥焉恹恹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宗裕骐微一沉吟,问道:“你家里怎么样?你的族人也都入了天火魔会吗?”
卢弥焉不语,转身走到了火堆边坐下。火堆上蒙着宗裕骐的婚服,连火光都变得鲜红艳丽,摇曳着照射在卢弥焉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
宗裕骐洗完了澡,回到火堆边烤干了身体,婚服也烘得热乎乎的。他穿好衣服,仔细用手梳理长发,火光在他乌油油、黑漆漆的头发上映出橘色光晕,流丽闪动。
卢弥焉半躺半坐在火边,两只胳膊肘懒懒散散搁在地下。宗裕骐梳完了头,给火堆添了一捧干树枝,火焰蹭的升高了数寸,烧得更旺。宗裕骐眼中流露出伤痛之色,抱膝坐在那儿盯着火堆。
卢弥焉打了个哈欠,问道:“该睡觉了罢?”
宗裕骐说道:“我在想事情。“
卢弥焉说道:“想什么?”
宗裕骐心事纷繁,通没个头绪,随口答道:“我在想怎么回家。”
卢弥焉说道:“当然是走回去啊,你还能飞啊?”
宗裕骐缓缓低下头去,两手揪住了头发,低声道:“算我求你了,你要睡就睡,不要管我好不好?”
卢弥焉不再言语,倒地就睡。
风雷马颠颠儿走了回来,坐卧在宗裕骐背后。宗裕骐把小包袱藏在马鞍下。他疲累至极,也坚持不住了,将头靠在马背上,不一会儿就黑沉沉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亮,宗裕骐才模模糊糊醒来,火堆已经熄灭,春风拂体,稍觉清凉。卢弥焉兀自沉睡未起,后脑勺对着宗裕骐。
宗裕骐想卢弥焉伤势未愈,正需要好好休养。他也不去打扰他,从小包袱里抽出秘籍,先从降神
宗裕骐笑道:“你不让我喝了么?”
卢弥焉垂下眼眸,没有吭声。
宗裕骐从他手里接过竹筒,仰头倒水,泉水化作一道透明水线,笔直落入他的口中。他咕嘟咕嘟喝了一阵子,停下来擦了擦嘴,问道:“你自己要不要?”
卢弥焉说道:“我打水的时候喝过了。”
宗裕骐赞道:“我儿真聪明。”
卢弥焉眉毛一皱,眯起那对冷清清的眸子,说道:“你的年纪做我儿子还嫌小,不许再装我爹了。”
宗裕骐吐了吐舌头,把竹筒还给了贫女,说道:“姑娘,你这肿块须得尽快料理。我们送你回家去。”
贫女说道:“那敢情好。奴无以为报,只有留二位好心人住一晚,粗茶淡饭,勿嫌粗陋。”
宗裕骐说道:“多谢了。”回头吹了一声口哨,风雷马小跑过来,宗裕骐扶起了贫女。贫女金鸡独立,半边身子都靠在宗裕骐身上。
宗裕骐说道:“姑娘,你来骑我的马。”
贫女面露难色,说道:“奴不会骑马。”
宗裕骐跟卢弥焉对视了一眼。卢弥焉嘴角撇了撇,看向别处。宗裕骐说道:“那我来背你。”
贫女羞怯道:“这不是太劳烦你了吗?”她口中说得难为情,两条手臂已经伸了出来。?宗裕骐就转身半蹲下去,贫女搂住了宗裕骐的头颈,趴在了他的背上。她身材瘦弱单薄,宗裕骐毫不费力就把她背了起来,两手托着她的双膝。
宗裕骐向卢弥焉说道:“你替人家把箩筐镰刀捎上。”
卢弥焉向地下看了一眼,见那箩筐镰刀都敝旧不堪
', ' ')(',问道:“这些破烂还要么?”
宗裕骐低声道:“你不要这样说。”贫女趴在宗裕骐的肩上,微笑道:“虽是破烂家当,却也是一户生计所系。”
卢弥焉看向宗裕骐,宗裕骐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尽是鼓励之色。卢弥焉只好捡起了箩筐镰刀,一转头看到风雷马,说道:“放到马背上好了。”
宗裕骐忙道:“不行。我的马是驮人的,不是拉货的。”
卢弥焉没好气道:“你不舍得马,倒舍得让我拉货?”
宗裕骐一哽,卢弥焉小声道:“我愈发比马还不如了。”
宗裕骐微笑道:“你就提着罢。马儿走了一天也累了。”
卢弥焉反问道:“谁不是走了一天?我不累吗?”
宗裕骐说道:“你精神头儿看着还挺好的啊。”
卢弥焉恹恹道:“原来是我自己不好。”
宗裕骐抬足作势要踢卢弥焉。卢弥焉提着箩筐镰刀,斜身躲开。
贫女含笑道:“他很听你的话啊。是你的好朋友?”
宗裕骐朦胧应道:“嗯……姑娘,你家在哪儿?”
贫女抬手指了个方向,宗裕骐就背着她走了过去。卢弥焉、风雷马跟在后面。
在荒草中走出里许,贫女指上一处山坳,一行人向山坡爬去。山上迷雾阵阵,杂草丛生,足有半人之高。湿漉漉的长草扑面而来,不断扫过宗裕骐的头脸,沙沙作响。贫女躲在他的背后,丝毫不受侵扰。
宗裕骐两手托着她的身子,分不出手来拨开杂草。纤长的草叶扑簌簌拍打在脸上,不胜其烦,便回头向卢弥焉道:“你来走在前面开路。”
卢弥焉说道:“我的两只手也占住了。”
宗裕骐说道:“你右手拿的不是镰刀?刚好砍草啊。”
卢弥焉说道:“你刚刚就让我提东西,现在又要我砍草。”
宗裕骐说道:“要不我们换换?你来背这位姑娘?”
贫女忽探头道:“我不要他背,我要你背。”宗裕骐奇道:“为什么呀?”贫女微笑道:“你面善。”
卢弥焉眉心一皱,一言不发绕开两人,走到了前面。他将真气运至掌心,再贯注到镰刀上,那锈迹斑斑的锋刃就闪烁着内敛黑芒,轻轻向右一挥,一大片杂草轻灵无声倒了下去,再向左一挥,又放倒了一片杂草。有他在前方开路,山路顿时开阔疏朗。
宗裕骐高声道:“有劳你啦。”卢弥焉恍若未闻。
贫女说道:“原来你们是修真之人。”
宗裕骐不答,又走出百步。贫女说道:“好心人,你为什么穿着婚服?”
宗裕骐说道:“我平时就爱穿红的。”
贫女说道:“你莫戏弄奴家。你是去无色山结婚的么?新娘子在哪儿?”
宗裕骐支吾道:“哪儿有新娘子?”
说来也怪,他觉得背上的女子变得越来越重,压得脊背逐渐弯了下去。初时轻若无物,此刻却重若巨石。
宗裕骐勉强又走出数十步,实在是压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姑娘,委实对不住,你太沉了……我得歇一歇。”
卢弥焉闻声回头看去,却见宗裕骐几乎要跪在地上,而那贫女身周却隐隐透露出七彩光华。
卢弥焉瞳孔一缩,霍地抛开箩筐镰刀,喝道:“你也是妖,下来!”手臂一翻,祭出砗磲避水戟,一戟就向那贫女挑去。
贫女已把宗裕骐压倒在了地上,笑道:“动兵刃么?”她两手搂着宗裕骐的脖子,轻轻往上一带,宗裕骐被迫抬起上半身。卢弥焉这一戟就变成刺向了宗裕骐。
卢弥焉只得撤力回守,半途迅速变招,砗磲避水戟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子,返回来戳向那贫女,威势逼人。
贫女运指如风,飞速点了宗裕骐的穴道,一把拉起宗裕骐,双双跃到杂草之中。
卢弥焉挺戟追来,贫女双指扣住了宗裕骐的咽喉,微笑道:“你再不老实,我可就对他不客气了。”
卢弥焉微一迟疑,凝戟不发,说道:“你抓他做什么?”
贫女对宗裕骐说道:“你不用隐晦身份。我料你就是金乌国二太子千岁殿下、无色派掌门班昊仙师的女婿。”
宗裕骐向卢弥焉急道:“你快走!去金乌国告我父皇。”
卢弥焉皱眉道:“我不认路。”
宗裕骐说道:“我的马认路。”
风雷马不知所措跟了过来。卢弥焉却不理会,仍然挺戟指着那贫女。
宗裕骐催促道:“你等什么呢?骑上马赶紧走。”
卢弥焉说道:“不行,你若是给人整死了,我就得一辈子戴着这劳什子,找谁给我除去?”
宗裕骐发急道:“你不走,我们俩不就都为人所制了?”
贫女说道:“你脖子里套着的环是缚仙索?那是班昊的法宝啊。是班昊擒住了你,把你交给了二太子看管?还是……”她笑吟吟凑到宗裕骐耳边,问道:“是二太子偷了班昊的缚仙索?”
', ' ')('宗裕骐的脸红通通的,骂道:“气煞我也,你才是贼呢!我倒好心帮你,你却反咬我一口。”
卢弥焉不虞道:“我早就教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宗裕骐说道:“你却没看出她是妖,我以为她是凡人来着。”
卢弥焉说道:“她把妖气藏得好——再说,我最后不是看出来了?我不曾说对她说‘你也是妖’?”
贫女把宗裕骐搂得更紧,笑道:“别吵嘴了。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伤你。我且来问你,无色山大火是怎么回事?焱阵图在你们身上么?”
宗裕骐生气道:“今日堕入你的彀中,是我识人不明。随你怎么炮制我,我皱一皱眉头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贫女说道:“我猜你不会把那三界至宝放在马上。这黑蛟套了无色派的缚仙索,跟你原不是一路的,你也不会把焱阵图交给他。然则,焱阵图在你自己身上?”
宗裕骐把眼一闭,来个不予理睬,心想:“她倒能看出卢弥焉的原形,看来道法不浅。”
贫女右手仍捏着他的咽喉,左手把他全身摸了一遍。宗裕骐蹙着眉头,面皮紧绷,觉得她手掌温暖,那热度仿佛能直透肌肤。
卢弥焉看不下去,说道:“你别白费力气了,焱阵图不在我们这儿。”
贫女翻遍宗裕骐的全身,都没有找到可疑之物,这才松开了宗裕骐的咽喉,含笑道:“委屈你了。焱阵图威力无穷,我们实在不敢贸然行事。”扭头高声道:“焱阵图不在,大伙儿都出来罢。”“她”本是娇怯怯的少女嗓音,这一声高喊,却发出了清朗男声。
只见得夜幕中闪过十数道荧荧彩光,斑斓美丽。彩光远远近近落在荒草山坡之中,刹那间照亮得白昼也似。接着光芒敛去,一群人影四面围近。
那“贫女”伸指解开了宗裕骐的穴道。
宗裕骐拔剑护身,急忙退后。却见那“贫女”身上闪过七彩光芒,变作了男身。
这时,那群人影已经三三两两靠近,个个形貌特异,装束新奇,粗粗一看皆是妖修一类。
但宗裕骐眼中已看不见旁人,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那“贫女”的原形——他却是个俊美倜傥的男子,凤眼如碧玉,长发似朱砂,双耳垂着翡翠耳坠子,穿着飘逸的青纱绸衫,顾盼间光彩照人,神采奕奕。
宗裕骐大受震撼,恍神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卢弥焉提戟走到他的身边,闻言皱眉道:“你再说大声点儿啊,怕他听不见?”
那美男子似笑非笑,说道:“我是枕流。”旁边一个妖修走上前,说道:“枕流天尊是我降神山的西山主。”
宗裕骐一惊。他听说过,降神山是仙界宝座
宗裕骐听他说得合乎情理,心中怒火已悄然熄灭大半,放开了剑柄,简短答道:“焱阵图被天火魔会抢走了,无色山因此覆灭。”
降神山众妖都“喔?”了一声,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悚然疑虑。
枕流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魔道作祟。我料其中必有诸多曲折。我们的营帐就设在左近,还请二太子过去详谈,如何?”
宗裕骐想到班昊曾说过人心诡谲,就是仙界也难脱此顽疾。无色山遭遇灭顶之灾,降神山是头一个赶来查察的,可以说是心系大局,义气深重,但也可以说是图谋焱阵图。
他势单力薄,不清楚降神山是何立场,实不欲交往过深,因道:“你还要问什么?在这里说不行吗?我还要赶回金乌国,不想在路上多作耽搁。”
卢弥焉忽道:“你想走也走不了的,他们人多。”
原来说话之间,又有数十名妖修陆续到来,荒山之山,四面八方都围着降神山门人。群妖站位看似松散,但隐约看得出是一个阵型。宗裕骐身处重围之中,实难强行冲出。
宗裕骐大声道:“降神山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不会以多欺少、扣着我们不放罢?”
枕流说道:“二太子还在生我的气么?若非如此刺探,实不能去疑。”
宗裕骐说道:“那你现在难道还疑心是我挑了无色山?请放我们走路。”
枕流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手,说道:“大伙儿都散开,二殿下要上路了。”众妖修齐声应道:“是!”数人飞步退开,那阵型之间就空出了一条道路,正是金乌国的方向。
宗裕骐看他说放就放,干脆利落,心中稍觉安定。他这两天早已想过,天火魔会得了焱阵图,势力大增,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他金乌国孤掌难鸣,怎能对抗魔道?必得联络群仙,通气连枝。这时见枕流进退有礼,宗裕骐便抱拳道:“多谢了。不日我上奏父皇讨伐天火魔会,兴许金乌国还要借重仙界力量。”
枕流和颜悦色道:“尊国但有召唤,我等悉听吩咐。一切好说。”语气一转,“我见你这位朋友身有外伤,让我为他疗愈伤口,算作赔礼道歉,好么?”
宗裕骐迟疑道:“这……”卢弥焉警惕道:“很不必。这点儿伤算什么?”
枕流却似猜到他二人会有疑忌,话
', ' ')('音刚落,手掌心就祭出了一只光华温润的玉露瓶,瓶口对准了卢弥焉。他念了一句法诀,玉露瓶中就有一道白光射向卢弥焉。
卢弥焉还不及躲避,就觉那白光一股暖水流淌周身,说不出的惬意舒泰,片刻间光华敛去。他摸摸腹背四肢,经年所受的皮肉伤果然痊愈,撩开袖子一看,连一点儿疤痕都未留下。
宗裕骐看见卢弥焉伤口复原神速,颇觉惊喜,忙对枕流道:“谢谢。”
卢弥焉皱眉道:“你谢他干什么?他就是要你承他的情。”
枕流收起法宝,微笑不语。旁边一个妖修说道:“二太子若决心赶回家乡,我们不会阻挠。但你们一走,无色山惨案就成为一桩悬案,谁也无法预料天火魔会接下来如何兴风作浪。我们在明,魔道在暗,别说为无色派报仇了,日后如何防范他们暗算才是?”群妖附和道:“还请二殿下赐教无色山血案真相。”
宗裕骐听他们说得恳切,心下不忍,说道:“那天无色山上之事,我所知亦不完整。你们既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便是了。”
枕流微笑道:“二殿下请讲。”
宗裕骐理了理头绪,便把他上山成亲到下山遁走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只是他和仙长假扮的班遥拜堂之后,两人被收入了红金鸳鸯宝镜,等班昊砸碎镜子放他们出来,外面已经打得一塌糊涂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未能亲眼所见。
他不愿当众说出幻境一节,朦胧道:“拜堂之后,我就跟那无名人士进了喜房,并不知天火魔会如何擒住班遥仙子上山。”
枕流目光炯炯有神,望向了卢弥焉。
卢弥焉眼望远处,仿佛神游在外。宗裕骐拉了拉他的袖子,威胁道:“我可要念法诀了。”
卢弥焉不得已,慢慢道:“我和大师姐潜伏在无色山下,偶然看见班遥骑梅花鹿下山。大师姐猜她是半昊的女儿,就土遁追上,趁班遥不备,一举将她拿下。班遥心法稳固,我们不能用如意咒把她炼做傀儡,只能封住了她的泥丸宫,叫她神智昏昏沉沉。大师姐又想了个法子,剥去鹿皮披在身上,假扮成梅花鹿,驮着班遥复回无色山,又命我隐在云头,伺机夺取焱阵图。”
降神山群妖怒不可遏,群情激奋道:“西山主,此蛟助纣为虐,十恶不赦。我们该立即除了他,以正视听!”
卢弥焉面色苍白,一声不响低下头去。
宗裕骐忙伸臂挡在他的跟前,说道:“班老仙师临终前曾留下‘导人向善’四个字。诸位都是有道之士,还请以慈悲为念。只要他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该容他改过自新啊!”
枕流眼中流露牵挂之色,温言道:“二太子,你身无道法,跟这条恶蛟朝夕相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虽说有缚仙索牵制,却也是暗箭难防。班老仙师把他托付给了你,但也一定不愿看你受其所累。不如你把他交给我看管,我自会妥善规训他。我另外派人为你保驾护航,可好?”
宗裕骐向卢弥焉看了一眼。卢弥焉面皮紧绷,没有一点表情,黑漆漆的眼瞳冰冷如九天寒雪。
枕流又娓娓劝道:“我降神山皆是飞禽走兽得道修仙,他在降神山与同类共处,想来也会更自在些。
卢弥焉语气阴沉,说道:“你们才不是我的同类。”
宗裕骐低声道:“你不愿意跟他们去?”
卢弥焉森寒道:“我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从来没得选。”
宗裕骐想了一想,抬头道:“我还是要他跟着我。班老仙师那等托付过我,我不能连这件事都假手他人啊。”
枕流虽吃了他的回绝,但丝毫不以为意,笑容温文蕴藉,说道:“也好,这也是你们的缘法。”又道:“你放才所说的这些事牵涉重大,关乎三界众生安危。我须得遍邀群仙聚会,尽快商讨对策。”
宗裕骐精神一振,说道:“你们要在哪儿聚会?降神山么?”
枕流说道:“这是三界群仙共同前途大事,不便放在我一人的道场。我们这回赶来无色山调查,把营帐设在了左近的菡萏湖,那里倒是个开阔平坦的无主所在,我拟知会三山五岳十六峰群仙咸会于斯。”
他向前走了一步,殷切诚恳道:“二殿下,不才斗胆请你再耽搁两天,一同参与菡萏湖集会。一来,要请你把刚才所说的血案真相,复述于仙界同道。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比我这外人说来更为可信。二来,你是金乌国后代,仙界正道即将与魔道爆发大战,其时还要仰仗你联络人界群雄。”
卢弥焉哼了一声,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扣着他不放。”
宗裕骐听枕流说得头头是道,心下已觉得他所言在理。
卢弥焉看宗裕骐沉思不语,问道:“你是不是要答应他了?”
宗裕骐说道:“我正在想呢。”
卢弥焉说道:“你方才还说你不想在路上耽搁的,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宗裕骐给他问得无法细思,不快道:“我早就让你变成原形带我回家,你要是肯,这会儿我们都快到枷牢关了罢?”
', ' ')('卢弥焉眉心凝成一个川字,说道:“这也能怪我?”
宗裕骐话已出口,也觉得自己强词夺理,松口道:“行行行,不怪你,谁也不怪。”
枕流将手向后一抬,作了个邀请的姿势,笑吟吟道:“请罢?”
宗裕骐下定决心,应道:“我们来了!”
他看卢弥焉还是阴沉着脸色,便道:“你也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想走也是不能的了。索性随他去看看。菡萏湖群仙会定是三界难得的浩大盛事。若是仙界议定了什么重大结果,我还得回去详细禀告父皇。”
卢弥焉抱臂不语。
枕流传下号令:“回菡萏湖。”众妖修有的化为原形,有的唤来祥云,霎时间道道彩光升天而起。这群跟随枕流的妖修都是飞禽。
枕流双手掐诀,从七彩霞光中幻出莲花宝座。他盘腿坐在宝座上,向宗裕骐招了招手,说道:“二太子,多谢你刚才背负我,容我投桃报李,带你一带。”
宗裕骐看那莲花宝座环绕氤氲轻雾,枕流红发碧眼,浑身光华流动,宛若画中神仙般翩翩出尘。他情不自禁就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弥焉,带上我的风雷马。”
卢弥焉鼻中出了一口气,冷冷道:“把我丢了也不会丢了它。”翻身骑上风雷马,就化作一道黑气,追随群妖而去。
宗裕骐走近莲花宝座,侧身坐在边缘,双足垂在外边。枕流抬手一指,莲花宝座腾空飞起,速度奇快。
宗裕骐稳稳坐在上面,风声呼呼吹过双耳,天上星月薄雾急速掠过,心胸无比畅快爽朗。
枕流轻轻扶住宗裕骐的胳膊,在他耳边说道:“仔细别掉下去了。”
宗裕骐贪看天景,眼中反映着亮晶晶的点点星光,答应道:“我坐稳了,不会掉的。”
枕流望着他的侧脸,柔声问道:“你还恼我骗了你么?”
宗裕骐只顾看景色,不以为意道:“没事的。我吃人男扮女装哄骗下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比你过分的还有呢。”
枕流微笑道:“二太子小小年纪,经历颇丰啊。”
宗裕骐回头向枕流看了一眼。碧天云净,疾风吹拂,枕流一对碧绿的眼眸晶莹剔透,宛若琉璃珠子,清透得一望见底,一丝杂质也无。
宗裕骐忽然脸色一红,心脏怦怦乱跳,转头看着天地辽阔,一望无垠,不敢相信自己正和此等人物乘风飞翔……此情此景,如在梦中。
飘飘荡荡过了片刻,只见青山间现出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泊,极目连天水,湖光荡星辉。群妖纷纷降落。
菡萏湖岸空地上搭起了几座营帐,辕门东边挂着麒麟旗,西边挂着凤凰旗,随风招摇,互相对应。营地中火把明亮,有人奔出迎接。
莲花宝座最后一个落在地下。宗裕骐跳下宝座,不敢再看枕流。
卢弥焉牵马走过来,把缰绳交到宗裕骐手里,说道:“完璧归赵。”
宗裕骐看风雷马腿肚子不住发软,站在地上摇摇晃晃,似乎还在云端似的,忙道:“哎呦,你是不是吓到了?”伸手竭力按摩马颈,安抚道:“没事啦,已经到了。”
枕流说道:“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此乃凡马,以后别让黑蛟骑它了。”
宗裕骐恍然道:“领教了。”卢弥焉面色淡漠,不予理会。
营地中群妖倾巢而出,齐来拜会西山主。忽然风雷马发出一声嘶鸣,挣扎着退到湖水边上。却见一个武士打扮的雄武男子迎面走来,头戴红缨盔,身披黄金甲,脸颊脖颈俱有鳞片。
枕流说道:“这位就是东山主佑巽天尊。”
宗裕骐抱拳道:“久仰大名。”
卢弥焉对降神山门人漠不关心。百无聊赖之际,看风雷马不住后退,就要踩入湖水之中,他就伸手拉住缰绳,喝道:“别乱动了。”
枕流又向佑巽道:“这是金乌国二太子。”
佑巽立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宗裕骐,奇道:“你说去无色山打探消息,怎么把班昊的爱婿给抓来了?这……不惹他老人家见怪么?”
枕流微笑道:“是我请他来的。”
佑巽蹙眉道:“兄弟,你去之前,我何等嘱咐你来?无色山若是无事,你悄悄回来就是,不要多生是非。班昊一向草木皆兵,你无端端惹他女婿作甚?”
枕流叹息道:“大哥,我正要对你说呢,无色派已经覆灭,自班昊以下一个活口不留。”
佑巽大吃一惊,说道:“无色山大火竟这般凶险……莫非有人打开了焱阵图?”
宝幡
枕流说道:“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金乌二太子尽知其详,我们里面说话。”
佑巽向宗裕骐郑重还礼,一行人走入营地。
宗裕骐看营地里火光烛天,人头攒动,说道:“你们就为打探消息,带来了这么多人手?连东西山主两大高手都出动了。”
枕流说道:“焱阵图若有异动,我们这样的‘高手’,就来两百个也不够。”
到
', ' ')('了主帐门口,佑巽掀开了门帘,枕流说道:“请这位黑蛟——”
宗裕骐说道:“他叫卢弥焉。”
枕流改口道:“请卢公子暂到别处歇息,好不好?”
宗裕骐心想他二人也许要商议大事,不愿魔道与闻,便道:“弥焉,你先去休息罢。”
卢弥焉不置可否。枕流便向随从妖修吩咐道:“收拾一间营房与金乌二太子及卢公子居住。”
一个妖修上前牵过了风雷马,说道:“请随我来。”卢弥焉头也不回跟了过去。
宗裕骐随枕流、佑巽入得主帐,分主宾坐下,便有小妖奉上茶果。宗裕骐见是红枣泡茶,端起来喝了几口。枕流口齿清楚便给,将宗裕骐的话转述了一遍。佑巽听了无色山惨案经过,神色凝重忧虑,迟迟不语。
枕流说道:“大哥,我想在菡萏湖召集群仙,共商对策。”
佑巽犹豫道:“这般自专行事,不是太惹人注目么?要是仙界同道指责我们企图焱阵图,那该怎么好?”
宗裕骐双目圆睁,双手捧着茶盅,心里犯起嘀咕:“这位东山主一副英雄豪杰模样,遇事恁地迟疑不决,还是枕流决断干脆利落。”
枕流说道:“照大哥这么说,且由着天火魔会肆无忌惮夺走焱阵图?我们关起门来睡大觉?”
佑巽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碧霄娘娘当年把焱阵图给了无色派,该由他们来拿主意。若是无色派邀请降神山支援,咱们再出手就名正言顺了。”
枕流说道:“无色派已经给魔道杀得灭门绝户,莫不下阴曹地府,请阴兵拿主意?”
佑巽说道:“你且是性急。班遥仙子是被魔道掳走了,还有没死;火土二长老携门人云游海外,也没有死。就算我们救不回班遥仙子,也找不到火土二长老,这里还坐着班昊仙师的女婿,也算是半个无色山人。”
枕流正欲开口,宗裕骐起身开言,平心静气道:“佑巽天尊,我是年轻识浅,有些想法,还请你听听是不是妥当。三界正道的当务之急是夺回焱阵图,焱阵图在魔道手里一天,天下苍生都不得安宁。搭救班遥仙子,和夺回焱阵图,这两件事其实可以并做一件办理;火土二长老也是要设法联络的,可听说他们远在海外,难道我们找不到他们,就永远不去对付魔道了?自来用兵最忌临阵不决。”
枕流微微一笑,斜倚在椅中,左臂横抱在胸前,右手食指闲闲拨弄着自己的耳坠子,绿油油的翡翠与他的碧玉眼眸相映成趣。
佑巽说道:“那……二太子以为该当如何?”
宗裕骐说道:“我觉得枕流天尊——”
枕流一团和气道:“你叫我枕流就好了。”
宗裕骐嗯了一声,说道:“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是该有人尽快出面,召集群仙,共御大敌。是贵山牵头也好,是别门别派也罢,总之是要雷厉风行,抢在魔道下一步行动之前筹划万全。你们是为了三界苍生的身家性命奔走呼号,别人岂会公然污蔑你们图谋焱阵图?天下也没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佑巽向枕流看了一眼,说道:“不是我总要驳你的话,只因你素来争强好胜爱出头——”
枕流截断他的话,微笑道:“这次不是我强出头。你也说二太子是半个无色山人,他都这么说了,我们还能作壁上观吗?”
佑巽长叹一声,说道:“这才消停了四百年,众生又将遭逢劫难。”
枕流说道:“与其让野心勃勃的人抢占先机,不如我们出头挑下大梁。你我又无半分私心,当此大事,降神山责无旁贷。”?佑巽沉吟不语,枕流淡淡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这次你我最先窥得风声,要是贻误战机,碧霄娘娘怪罪的就是降神山了。”
佑巽横下心来,说道:“好罢,这回就依你的。”
枕流说道:“事不宜迟,请降神幡罢。”
佑巽点点头,起身就往外走。枕流向宗裕骐伸出手,微笑道:“二太子也来瞧一瞧?”
宗裕骐放下茶盅,好奇道:“听说降神幡是你们的镇山法宝?你们也带过来了?”
枕流说道:“降神幡由我大哥看管,他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宗裕骐看枕流白皙匀称的手掌一直伸在自己跟前,若是不去搭理,不是让他难下台吗?便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枕流拉起了宗裕骐,又握着他的手道:“多谢你为我声援。”
宗裕骐说道:“我……不是为你声援。英雄所见略同,我是有感而发。”
枕流笑吟吟道:“嗯,我们是道同谋和的伙伴。”
他携着宗裕骐的手出了大帐,这才放开。三人来到了湖岸边空地。
明月当空,碧宇无翳。湖上波光粼粼,吹来一阵阵清凉水风。
佑巽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口中飞出了一首幡,先只有花生大小,瞬息之间就膨胀得有宝塔之巨,顶天立地悬在湖水上方,金玉装点,锦绣围成,散发出目摇神眩的七彩瑞光,照映得整片湖水丽波荡漾,宛若繁花灿锦一般。
', ' ')('营地之中群妖下拜,齐声唱诵道:“降神宝幡,三清荟萃;千真万圣,齐来赴会。”神圣庄严的念诵声中,佑巽退到一边。
枕流走上前去,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了上去,降神幡徐徐转动。枕流双手掐诀,催动降神幡散发出条条闪电,迅疾无双飞向四面八方。飞沙走石,风摇树动,天地为之一震。
宗裕骐暗道:“原来降神幡由佑巽看管,由枕流驱使,缺了哪一个都不成的。他们二人共掌降神山,在镇山法宝上也是平分秋色。”
枕流作法毕,抱元守一,收回真力,回身道:“我已遍邀仙界各大门派,后日午时在此相会。”又向宗裕骐解释道:“许多门派远居海外仙岛,只恐明日仓促间赶不过来。还有些门派自持身份,即令接到降神幡召唤,也还要仔细商讨派谁来赴会,所以我定了后日。”
宗裕骐点了点头。那降神幡仍然悬浮在湖水上空,大放异彩。佑巽唤来一批门人,驾起数叶小舟,把守在降神幡下方,准备接引各路仙家。
三人走回营地。宗裕骐张望四周,问道:“你们这两天安置我住在哪儿呢?”
枕流向宗裕骐一笑,说道:“二太子,你先等我一会儿。”抽身匆匆离去。
佑巽停住脚步,陪在宗裕骐身边,又问了些无色山惨案的细节,随即道:“我明日也要去无色山为班昊仙师上坟。”
宗裕骐眼眶微湿,说道:“我当时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草草堆砌了老仙师的坟墓。现在想想,很不配他老人家的身份。”
佑巽说道:“仙界不比凡间皇帝喜欢大修陵墓,侍死如生。得道高人原不看重这副臭皮囊,像蓉辛公主也不过是梅花树下一堆黄土。你是班老前辈的爱婿,亲手砌坟,纯然孝心,又把他葬在蓉辛公主身边,他泉下有知,必定喜慰。”
宗裕骐说道:“不如我跟你一起回去看老仙师罢。”
佑巽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还是留在营地为好。天火魔会得到了焱阵图,乌云子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究竟他们的巢穴是不是在北溟海,目下也无定论。兴许他们就躲在附近,伺机加害呢?群仙后日汇集菡萏湖,我明日也还要调本派好手前来助阵,以防魔道捣乱。还请你不要到处走动。”
宗裕骐答应道:“好罢。”
佑巽微一沉吟,说道:“二太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宗裕骐心道:“嘿,既是不情之请,就免开尊口罢。”面上客气道:“请讲。”
佑巽说道:“卢弥焉是乌云子的弟子,深知敌人底细。我们就要去对付天火魔会了,他定能派上极大用处。你能不能把卢弥焉交给我们?”
宗裕骐说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你不能强逼他为正道效劳,我们该对他善加感化,叫他诚心诚意改邪归正。你要是对他用强,他只会领着你胡闯瞎走。他这个人做得出来的。”
佑巽说道:“我当然不会对他严刑拷打,那跟魔道有什么两样?”
宗裕骐对班昊的嘱托念兹在兹,始终不肯松口,只道:“我金乌国对天火魔会不会袖手旁观。弥焉在我这儿,一样能为正道出力。”
枕流捧着一只锦缎包袱走来,笑道:“怎么了?两个人都板着脸。”笑吟吟望向宗裕骐,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念叨你了?”
宗裕骐看见枕流到来,只觉得他光彩照人,叫人打心眼里都明亮起来,微笑道:“没有。我们商量事儿呢。”
枕流说道:“在我们洞府里,大伙儿背后都叫他‘好婆’,因为他总喜欢念叨人,但用心都是好的。”佑巽眉毛一皱,说道:“你现在是背后叫我,还是当面叫我?”
宗裕骐微笑向枕流道:“那他们叫你什么呢?”
枕流说道:“叫我‘一身花’。”
宗裕骐不由自主向他身上看去,枕流一身青纱绸衫并无花纹,便问道:“哪里花了?”
枕流低低道:“说我身上都是花纹。”
宗裕骐脸上一热。
枕流微微一笑,把包袱递给宗裕骐,说道:“我叫人给你准备了衣履,你好把婚服换下来。给卢公子也备了一套。”
宗裕骐接过包袱,觉得此人心细如发,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佑巽和枕流把宗裕骐送到一间营房门口,便即告退。宗裕骐掀帘进去,看见帐篷里纤尘不染,诸物齐全。对面摆了两张床榻,卢弥焉一动不动睡在一张榻上。
宗裕骐放下包袱,点起了蜡烛。卢弥焉仍然不动。
宗裕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枕流给我们拿了衣裳,你起来换上罢?”
卢弥焉闭着眼睛不吭声。
宗裕骐说道:“那我先去洗个澡,啊。”
他打开包袱。枕流着人备了一套黑袍,一套锦袍。他就把黑袍放在卢弥焉的床脚边,自己捧着锦袍走到屏风后。
木桶里已打了热水,宗裕骐仔细擦身洗面,把头发刷洗得干干净净。忙活了半天出来,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湿淋淋的。
', ' ')('宗裕骐就只穿着单衣,一边拿小梳子梳头发,一边走到卢弥焉床边,说道:“你去洗罢?”
卢弥焉还是躺在原位,放在脚边的衣服动也没有动过。
宗裕骐奇道:“怎么啦?你就这么累吗?”
卢弥焉无精打采道:“外面刚刚吵吵闹闹的,在干什么?”
宗裕骐说道:“枕流和佑巽祭起了降神幡,邀请群仙后日汇集此地。那幡真不愧是镇山法宝,壮观极了,你不出去看一看吗?”
卢弥焉回头看向他,幽幽道:“你们真的要去剿灭天火魔会?”
宗裕骐想了想,放下梳子,侧身坐在床边。他长发的水滴落在床褥上,滴滴答答浸湿了一小片。他就把一头青丝拢到左边,长长的发梢委垂及踝,让水滴落在地下。
他沉吟道:“我知道天火魔会是你的师门,但自古邪不压正,你大好男儿,何苦一生一世与妖邪为伍?此刻有一个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的机遇摆在你面前,我也不勉强你去打杀你的同门,但求你知道什么要紧内情,就告诉我们。”
卢弥焉翻身坐起,说道:“你们为什么要去送死?天火魔会已经得了焱阵图,你们说什么都赢不了的。”
宗裕骐变色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我们不去对付天火魔会,天火魔会必要来杀我们。四百年前的大战不就是最好的例证么?难道就因为他们得了焱阵图,我们就此畏服强暴?天火魔会派你和你大师姐来抢夺焱阵图,可没有怕过无色派啊。”
卢弥焉说道:“四百年来,为抢夺焱阵图而命丧无色山的人数不胜数,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和大师姐这次得手,实属侥幸,要不是山上办喜事,我们也不成的。”
宗裕骐说道:“照啊,世上谁人不死?只要有一个人能夺回焱阵图,正道就赢了。”
卢弥焉神色焦躁,直挺挺躺下不动。
宗裕骐笑道:“怎么了呀?又不说话了。”
卢弥焉紧闭双目,脸色更加苍白阴郁。
宗裕骐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说道:“弥焉,你在想什么?”
卢弥焉不语,宗裕骐耐心追问道:“我又不会读心法,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什么?嗯?”
他追问半响,卢弥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想死。”
宗裕骐想笑又不敢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说道:“到底你是心系师尊同门呢,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我说一说,好不好?”
拱极
卢弥焉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说道:“我对你说了,你也毫无办法,白费这个力气作甚?”
宗裕骐想起他曾说他从来没得选择,便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天火魔会手里,是不是……魔道挟持了你的族人?”
他的身体若即若离贴着卢弥焉的手臂,但觉卢弥焉手臂一僵,陡然打了个冷战。
宗裕骐忙问道:“被我说中了?”
卢弥焉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翻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宗裕骐,一声不响。
宗裕骐心思飞转:“倘若天火魔会以他的族人相挟,我却逼他支援正道,不是陷他于不孝不义的两难绝境么?怪不得他想一死了之。”
无色派门人和金乌国随驾官兵惨死无色山,卢弥焉就算够不上罪魁祸首,也绝不算清白无辜,因此,宗裕骐心里对他始终存了芥蒂。
可此时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卢弥焉或许本性并不邪恶,他也是受魔道迫害的可怜人……
宗裕骐沉吟道:“有朝一日,白道正派诛灭了天下魔道,就不会有人再受欺辱了。”
卢弥焉睁开了眼睛,神色暗淡消沉,默默盯着帐篷。
宗裕骐心下忽觉同情,对着他伸出了右手。
卢弥焉立即缩了缩脖颈,似有躲避击打之意。
宗裕骐却没有打他,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卢弥焉感到他柔和恬静的抚摸,肩颈逐渐放松下来,回头看向宗裕骐,一脸欲语还休的神情。
宗裕骐对他笑了笑,说道:“你几时愿意把你的身世告诉我,我一定仔细听。”
卢弥焉微一迟疑,忽然帐帘掀开,一个小妖进来打了个稽首,脆生生问道:“二太子,西山主命我问你们肚子饿不饿?”
宗裕骐说道:“哎哟,你不来说这一句要紧话,我都忘了肚子饿。”
小妖笑问道:“二太子爱吃什么?”
宗裕骐想了想,笑道:“我们要吃鱼。”
卢弥焉看了宗裕骐一眼。宗裕骐向他挤了挤眼睛,说道:“营地紧挨着大湖,鱼虾肯定少不了的。”
小妖说道:“我们这就下水去捉。”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卢弥焉把两手垫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想心事。
宗裕骐站起身来,两手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说道:“你别老躺着了,起来给我梳头。”
卢弥焉被他扯得不由自主坐了起来,疑道:“大晚上还梳头?”
', ' ')('宗裕骐把小梳子塞到他的手里,背对着他坐在床头,说道:“你不懂。要是披头散发睡觉,一晚上翻来覆去,头发纠缠成一团乱麻,明天起来梳也梳不通。”
卢弥焉只好接过梳子,抓了他一把青丝,沉甸甸握在手里,问道:“你原来这么讲究?”
宗裕骐笑道:“我已经算随便的了。等我带你回宫,你见过我父皇母后素日的排场,你才知道什么叫讲究。”
卢弥焉皱眉道:“我不想见那么多人,我没话好讲。”
宗裕骐说道:“那可由不得你了。我还有两个兄弟、三个姐妹和一大群皇亲国戚,大伙儿肯定要来找你说话的。”
卢弥焉不言语了。他为宗裕骐梳通了长发,再拿起枕流所赠的一根玉簪挽发髻。宗裕骐的头发又直又硬,他手滑了几次,才别别扭扭固定住了发髻。
宗裕骐侧头对着镜子一照,埋怨道:“原来你不会梳头,这都歪到爪哇国去了。”
卢弥焉说道:“那怎么办?要不全拆了罢。”
宗裕骐拿回梳子,对着镜子仔细抿了抿头,说道:“罢了罢了。一回生二回熟,你多练一练就好了。”
卢弥焉忽道:“你用缚仙索拘着我,就是要我服侍你吗?”
宗裕骐嘿了一声,放下镜子,好笑道:“我不曾与你相谋正经大事来着?是你自己不愿意。”
卢弥焉单手托着太阳穴,不言语了。
不一会儿,两个小妖抬了一桌鱼虾与酒菜果品进来。宗裕骐道了谢。两个小妖在旁布菜斟酒。
卢弥焉闷头苦吃一盆烤鱼。
宗裕骐笑问道:“是不是比我烤的山鸡好吃?”
卢弥焉想了想,说道:“我不挑的。不论生熟,我都能吃。”
小妖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给宗裕骐。宗裕骐吃得十分香甜,赞道:“鲜得舌头也要吞掉了,要是能带回去给大伙儿都尝尝就好了。”
卢弥焉幽幽问道:“你们那儿没有鱼吗?”
宗裕骐说道:“金乌都城不靠海,轻易尝不到水里的奇珍异味。下面进贡了稀罕海鲜,宫里就有得吃;没有进贡就没得吃。平日只有那几样老口味,我早就吃腻了。”
他看卢弥焉怏怏不乐的样子,笑道:“你别担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许你任意进出。你反正化回原形,能够日行千里,那时候上天入海,爱吃什么吃什么。”
卢弥焉说道:“我要回家。”
宗裕骐说道:“你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回家。”
卢弥焉不答话,自己捡了满满一碗虾,低头狠吃了一阵子。他吃虾是囫囵整吞,连壳也免了剥,嘴角沾上了一抹汤汁。
宗裕骐指着他笑道:“大花脸。”
卢弥焉欲拿袖子擦嘴,宗裕骐说道:“等等。”从袖中抽出一方坠珠子的手帕,“拿这个擦。”
卢弥焉接过来抹了抹嘴,疑道:“你这手帕是什么味儿?”
宗裕骐说道:“这帕子是枕流放在包袱里给我的。”转头向小妖问道:“是熏了香罢?”
卢弥焉哼了一声,把帕子随手往地下一抛,说道:“怪不得一股鸟儿味。”
宗裕骐竖眉道:“不许骂人,听到没?”
卢弥焉充耳不闻。
两人吃饱喝足,小妖收拾了饭桌告退。宗裕骐半哄半逼,终于让卢弥焉进去沐浴,换上了新衣。宗裕骐吹了蜡烛,两人便即安睡。自打逃出无色山,宗裕骐第一次定定心心睡个饱觉。
翌日起来,天光大盛。降神幡仍高高悬在菡萏湖上,晴朗丽空下更加辉煌绚丽,湖水里似是打翻了七彩染缸,四面山峦都映着千团瑞光,乱花渐欲迷人眼,天地无限明媚。
降神山群妖在岸边忙忙碌碌,搭建木棚,悬花结彩,焚烧香烟,迎接来宾。
自昨夜升起降神幡,已有不少仙家陆续到来参会。佑巽传令降神洞府增派好手支援,便去无色山祭拜班昊,留下枕流接迎各路同道。
到了正午,枕流在木棚设宴,为最先赶来的众仙家接风洗尘,又着小妖请宗裕骐赴宴。
卢弥焉说什么都不肯跟去,宗裕骐也怕群仙一言不合,要把这条‘恶蛟’当众处决立威,便独自来赴宴。
只见彩棚中已安坐了数十个门派,近百位仙家人物相貌装束千姿百态,仙气氤氲,香雾缥缈。群仙一传十十传百,都听说了无色山血案,气氛肃杀而凝重。
宗裕骐走入彩棚,枕流微笑道:“二太子来了。”亲自下来迎接。
宗裕骐游目四顾,说道:“已经来了这么多人?”
枕流说道:“无色山飞来横祸,谁不心痛焦急?”他拉起宗裕骐的手,为众人引荐。
群仙上来与宗裕骐见礼,有的叹息道:“好好一场喜事成了祸事,节哀顺便。”有的义愤填膺道:“红莲白藕都是一家,我们定要为无色派报仇!”
宗裕骐见过群仙。枕流就劝他坐主位,说道:“这是大伙儿敬重班老前辈的好意。”
宗裕骐婉拒道
', ' ')(':“你是东道,大伙儿都是你请来的,这位置还该你坐。”
两个人谦让了几轮。太虚观的观主舟行道人坐在下首第一席,开言劝道:“西山主,二太子还是个小娃娃,莫要折了他的福气。你就坐了主位罢。”
枕流说道:“那么二太子就坐在我边上,好么?”
宗裕骐说道:“当然好。”
两人入座。小妖们奉上素斋。枕流起身感谢群仙闻召即至,又道:“还有许多朋友,今日来不及赶到菡萏湖。待得明日群仙会正期,咱们再议正事。诸位道友若有心,宴后可上无色山祭拜班昊仙师。”
群仙叹息不已。舟行道人抚摸着花白胡子,说道:“班昊仙师为了碧霄娘娘的嘱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在可叹。”截川宫的度难宫主说道:“天火魔会恶贯满盈,多行不义必自毙。群仙合力,定能叫他血债血偿。”
宗裕骐想到无色山的惨状,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头看着酒杯玉浆,眼泪就欲落下。
枕流侧头凑了过来。他那对翡翠耳坠子,宛若两团盈盈碧焰,绿幽幽的柔光分照在他雪白的脖颈上,轻轻打着秋千。
他低声道:“金乌国官兵英勇护主,客死他乡,这一笔债也要向天火魔会讨回来。”
宗裕骐向枕流勉强笑了笑。枕流握了握他的手,意示安慰。
群仙追念无色派之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冷冷道:“德不配位,必遭反噬。班昊这四百年来不与仙界同道来往,不许任何人上无色山,竟把众道友都当贼人看待。我们只道他无色山固若金汤,谁知乌云子座下两个弟子,随随便便就灭了他满门!”
群仙鸦雀无声,那人犹自说道:“自己无能,就该求助同道,没得死犟到底,捅下了天大的篓子,自己闭眼蹬腿了账,却要别人替他找补。”
群仙一看,说话者是九重谷的范尔坚谷主。须知仙界三山五岳十六峰,再加上三百六十海外仙岛,天下排得上名的名门宗派,将近四百之多。九重谷连这排行榜的边都还够不着。
不过,此谷毗邻无色山,所以降神幡召唤之下,范尔坚谷主最先赶到菡萏湖。群仙听他口气,想必他与无色山做近邻,平日出入走动不便,难免受了些闲气。
云霞岛的来明轩岛主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说,碧霄娘娘将焱阵图交给班昊,定有她老人家的深意。”
范尔坚谷主说道:“我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有什么话就是要说,碧霄娘娘看错人了!”
宗裕骐脸色一沉,枕流立即摁住他的手背。
宗裕骐挣开手来,说道:“你老既有这么多好话,怎么不早说出来警醒众人呢?班老仙师就有千不该万不是,他老人家已壮烈殉难。背后说人长、道人短,算什么英雄好汉?”
范尔坚谷主说道:“是我说了你老丈人,我如今还要说你呢!仙凡殊途,班昊无缘无故寻你做女婿,把一凡夫俗胎引上仙山,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宗裕骐拍案而起,怒道:“诸位都听见了,是你辱本太子的泰山岳父在先,是可忍孰不可忍——”
枕流立起身来,伸臂拦在宗裕骐跟前。宗裕骐往前一冲,却觉一股柔和的内力包裹住了自己,脚下一软,不知怎么的又坐了回去。
宗裕骐一呆,再要站起。枕流抬手轻轻摸他的头顶,宗裕骐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枕流回过身去,眼神从左扫到右边,似笑非笑道:“金乌二太子是我降神山的贵客。谁对他口出不敬之语,就是跟降神山为难,休怪我不念同道之义!”
他语声柔和清朗,但真气充盈,远远送了出去,一时间满山皆静,唯闻风吹细浪,水声轻柔。
范尔坚谷主不言语了。
玉真宗的宗主丹芳仙子低声劝道:“死者为大,范谷主口下饶人罢。”范尔坚谷主嘟嘟囔囔道:“你们十个有八个心里都这么想,只有我敢说出来。”
枕流坐回原位,柔声道:“二太子,世上之人如恒河沙数,一人说一个字,就从混沌初开说到现在也说不尽。你要是回回都跟人生气,能气得过来么?”
宗裕骐心头那股无名火已经消散,只是还有些不快,小声道:“敢情没骂到你身上啊。”
枕流含笑凝视着他,说道:“那你骂我出气好了,我不生气。”
宗裕骐心头一撞,忙抬手挡着脸。
枕流斜过身子,两边耳坠子低垂下来,侧头盯着他瞧。
宗裕骐赧然道:“你再看我我就走了。”
枕流笑了笑,这才坐回原位,唤来随从妖修道:“去问问东山主什么时候回来。”那妖修应声而去。席间群仙自然而然岔开了话题。
不一会儿,一只大鹏飞入木棚,落地变作妖修,急急忙忙道:“启禀西山主——”
枕流眼睛一眯,说道:“是东山主出什么事了?”
那大鹏妖修语音洪亮,说道:“是拱极教的人到菡萏湖了。”
流水朝宗,众星拱极。拱极山乃仙界第一大名山。群仙耸动
', ' ')(',议论纷纷道:“拱极教也派人来了?”“来得这样快?”“可是他们教主亲自来了?”
范尔坚谷主悻悻道:“拱极教教主哪儿还有脸见人?四百年来没有出过一次山门。”丹芳仙子劝道:“你噤声罢。叫拱极教的人听见了,你待死也!”
那大鹏妖修说道:“是武德真君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木棚外闪过一道白光,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群仙情不自禁站起迎接,只有枕流和五岳十六峰的诸位首脑坐着不动。
宗裕骐伸长脖子,凝目望去。他听说过,武德真君本名太翊,是拱极教教主座下弟子。太翊四百年前立过战功,因获封为武德真君。
只见太翊窄袖猎装,外罩鹤氅,穿戴得道不道,俗不俗。他黑发雪肤,本来十分英俊,但一副眉压眼的面相,却添了几分凌厉之气。
枕流盘腿坐在主位,两手叠放在身前,微笑道:“武德,你教主仙体还清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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