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右手搭在门把上,停顿片刻后,鼓足勇气微微下压,从半开的门缝里向内看去。
走廊里昏黄的照明灯在地板上拉下一道矩形的光线。他看不太清屋内的情况,于是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光线便刚巧照在纪敬裸露在外的一小截手臂上。
心口的石头忽然轻了半分,纪弘易轻轻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明了,他不敢再睡,怕噩梦重演,于是在书桌前坐下,想要在回学校之前再看几篇论文。
等到他下学期发表毕业论文之后,他就算是大学毕业了。到时他会和绝大多数毕业生一样留在象牙塔里读研。根据去年的调查报告显示,就读于本校的95%的大学生会选择读研,而这其中又有47%的同学会成为博士生,继续他们在生物科技上的旅程。
纪敬在参加高考之前,还曾问过纪弘易要去哪里读研。
“你能不能留在你们学校读研?”当时纪敬这样问他。
“为什么?”
“你们学校的专业排名能够排进世界前三,留下来读研有什么不好的?”纪敬撇开头,选中志愿表的第一栏,自言自语道:“大学两年,研究生两年,我要是能考进你的学校,不就可以和你当三年同学吗?”
纪弘易想了想,说:“你要是能考上,我就留下来读研。”
“真的?”
“真的。”纪弘易笑道:“我骗过你吗?”
以前纪弘易不明白为人兄长的心情。父母将纪敬接回家之前,并没有在儿子面前隐藏他们的真实意图。当时只有十多岁的纪弘易在饭桌上询问他们:“我该怎样看待他?”
“他是新来的家庭成员。”母亲答得委婉又漂亮。
“我该怎样对待他?”纪弘易又问。
“你就当是养了一只宠物。”父亲简略地说。
作为一只宠物、一个玩伴,纪敬并不好打理,他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刚开始吃饭时经常把汤水弄得到处都是,更别说来到家里的第一天起就一心想着逃跑。
在仿生宠物上市之前,纪弘易并没有养过宠物,因此在面对纪敬时,他总想着去理一理他褶皱的衣领、压一压他翘起的头发。为人兄长的责任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供纪敬吃穿用度。
可是擅自逃出家中、甚至是拿自己的自由作为交换,这些都远远超出了他对于一只普通宠物的关心范围。
那时纪弘易总觉得纪敬更像是照顾自己的一方,纪敬会把家里棱角分明的边缘贴上胶布,也会在深更半夜陪他一起趴在落地窗边,去数那无聊的星星。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纪弘易的想法,每个人的个性、表达、与喜好在急剧下坠的共同命运面前显得是那么得微不足道,只有纪敬正儿八经地对他说:
“如果你有一天造出宇宙飞船了,我也想去地球外看看。”
这些都是纪敬与宠物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过两者之间的最大区别,大概在于纪敬对疼痛的反应。
几乎所有宠物都会对疼痛作出反应,无论是普通宠物还是仿生宠物,它们都会通过躲避来表达自己的恐惧,会在主人踩到自己的尾巴时高声尖叫,纪敬却总是反应平平——
在纪弘易面前,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不适。
纪弘易心知肚明,却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好像两位站在舞台上表演哑剧的演员,明明知道对方的内心活动,却对接下来的剧本走向缄口不言。
取消拳击课之后,纪敬身上已经不再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可是纪弘易却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再对他行任何伤害之事。
纪弘易呆坐在书桌前,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头,蒙蒙亮的天空隐约照亮了半个房间。
原来摆脱私欲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就算是站在一心为纪敬好的小林面前,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怎么敢保证自己不再犯错?
他坐直身体,在电脑前登录了学生账号,犹豫片刻后,还是修改了自己的研究生意愿。
在这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两人偶尔在食堂里一起吃饭,走廊里碰见了也会打一声简短的招呼;纪敬依旧在每周日下午坐电车回家,可是纪弘易却在公司里呆得越来越晚,有时候纪敬等到深夜都等不来他的人影。
纪弘易面上依旧友好,可就是说不出来得古怪。
古怪在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划清界限。
这一切都让纪敬烦躁无比,他旁敲侧击地表示:“公司不是有你爸妈在管吗?”
这时纪弘易总会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也想早点回家,可是有一批次的仿生宠物出了问题,我们得将产品迅速召回……”
这总会让纪敬觉得自己不该对纪弘易提太多要求,尽管他只是想多见自己的哥哥几面。他只能悄悄混进纪弘易的教室,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或是隐藏在教学楼“小广场”对角线上的书桌旁。
可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小林背着自己来骚扰纪弘易,可是除了见面时寒暄两句的同班同学,纪弘易身边并没有出现其他任何人;他关注着所有新闻头条,然而近期煋巢的的确确召回了一批产品,纪弘易没有骗他。
久而久之,纪弘易的古怪似乎也蔓延到了纪敬身上,小林觉得他最近十分暴躁,她以为纪敬学业压力大,因此更是体贴地想要为他分担烦恼,可是纪敬看向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