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城府深沉,至此已抛开杂念,调节好心情,挂上应有的表情神色,连腹稿都打了不止一遍。然而,他踏入书房的一刻,如常看了一眼,数十年的养气功夫便瞬间崩溃,险些如市井流氓般跳脚大骂。
宫女并未骗他,仅是少说了一句话而已。赵佶在,刘独峰也在。她们没提到的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苏夜就端坐在刘独峰旁边,垂眸盯着地面。她脸色异常苍白,衬得头发、眉毛、眼睛更加黑亮,一如既往的眉目如画,秀丽绝伦。然而,她平时那种随时都能飞升而去的感觉淡化了不少,多出三分引人怜惜的气质。最奇怪的是,尽管她肌肤毫无血色,却好像由内而外散发出极淡的光芒,犹如美玉生辉,使她像一尊用无瑕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美人,既美丽又脆弱。
她微抿着唇,低眉顺眼,一见可知心情不佳。此外,她衣衫染血,血迹足有两个巴掌大,任何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继而不由自主同情起她的遭遇,即使他们根本不知道她遭遇过什么。
蔡京看见她的同时,她也抬头望向他。这一眼如秋水横波,似有千言万语,居然看得他怦然心动。
然后,他心中只剩下两个字: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操”。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自己遇到了实力强劲,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这位与雷纯、温柔并称江湖绝色的五湖龙王,居然当真不要脸面,抢先一步找皇帝告状,提着一桶脏水从他头顶泼到脚,还在这地方专门等他再闹一场。
果不其然,赵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他进门,立即指着他怒斥道:“蔡京,你是否想造反?”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一阵短暂到令人难以察觉的空白后,蔡京立即趋行向前,伏地叩头,开始诚心正意地请罪。
他伏身之时,只觉背后射来两道沉重至极的目光,几乎要把他钉在地上。常人根本无法抵御这种目光,不是被看得抬不起头,就是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地说出真话。蔡京定力远过于常人,而且是背对着她,却也紧张不已,脸上那诚恐惶恐的表情原本七分假三分真,现在一下子变成三分假七分真,连做戏的力气都省去了。
起初,他仅是惊讶于她的美貌,愤慨于她的无耻,尚无暇多想。此时她一眼扫来,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才稍稍领教了这等绝世高手的实力。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身为五湖龙王的苏夜,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堪一击。
即便他有泼天权势、滔天富贵,在她面前也不足挂齿。钱与权虽然好,对死人可是毫无意义。他并不认为她敢在御前杀人,却忍不住想——若她当真杀了,那会怎么样?
最坏的结果自然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她和十二连环坞都要为他陪葬。但他不想要任何人的陪葬,他想好好活下去,想平安无事地离开御书房,回到他金玉满堂的府邸。这一刻,他活命的欲望极其强烈,使他瞬间把利弊剖析明白,表面仍若无其事,心中气焰却大为减退,说话时也没了平时那股诚挚平和的底气。
他老泪纵横,“傅宗书被人刺杀一事,臣负有失察之责。”
他本想用米苍穹的死作为引子,因为米苍穹在赵佶心中地位最高,开口后却鬼使神差地说起了傅宗书。这无疑是苏夜的功劳。只要她在旁边坐着,他就芒刺在背,骨鲠在喉,明明打算指控她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杀害米、方两人,事到临头竟有些怯场。
不提苏夜,提苏梦枕也差不多。
他说:他礼遇王小石,本是一片好心,想招揽豪杰之士为圣上效命,谁知此人乃是阴险的伪君子,竟然以怨报德,受江湖贼寇指使,将计就计,刺杀傅宗书,若非杀完人后见势不妙,还想到太师府刺杀他。他又说:傅宗书与他常有争执,却无涉私人恩怨,仅是在对国事的看法上有些分歧罢了,他礼遇的人成了刺客,杀了人,他自然责无旁贷。
他一边倾诉,一边后悔准备得不够充分,倘若先在身上划几道伤口,便可用苦肉计打动赵佶之心,就算打动不了,也可抵消苏夜故意穿来的血衣。他带着满面悔意表示,此事不必惊动六扇门中的神捕、名捕,他愿意一力承担捉拿凶手的职责,捉不到王小石绝不罢休。
通常说到这个地步,赵佶便会面色稍霁,让他起身了,但今天可没这么容易。赵佶听得意外认真,却始终面如寒霜,动不动与苏夜交换一个眼神,最后还冷哼一声,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夜举起右手,在唇上轻按一下,缓缓道:“我已派人去追踪王小石了,一旦有了消息,便能将他押解回京。这种大逆不道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也不必太师费心。”
蔡京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她的人去找王小石,找个十年八年也是寻常事。她一手创建的十二连环坞,在长江以南一家独大,各帮各派难以争锋。只要王小石平安渡过长江,便天高任鸟飞,相当于出外散心,过得不知会有多么轻松。赵佶忘性大,不甚留意国事政务,说不定一年后就把王小石记成了王小二,也忘了他杀过谁。
他一阵恚怒,一阵心惊,正要驳斥她,却听她轻声道:“哎呀,诸葛先生到了。”
蔡京主动送上门来,诸葛神侯却是奉诏入宫,来得同样极快。去请他的人是舒无戏,还有伴驾的五大红袍侍卫中的人,可见赵佶何等重视这件事。其实就算他们不去,他也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正在神侯府对雪沉思。谁知苏夜动作如此之快,他的沉思尚未收尾,便被宫中来使打断。
他只好应命而来。
不管他对苏夜有何想法,在她和蔡京之间,他别无选择,必须护佑她,为她说一点好话。然而,她究竟需不需要这点好话,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蔡京在此,他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苏夜也在。她居然能先料理完米有桥、方应看二人,任凭王小石单枪匹马刺杀傅宗书,再及时进宫面圣,施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数,不动声色地让蔡京吃了大亏。仅看她闲闲端坐,而蔡京长跪不起,便可以看出赵佶的心偏向了谁。
蔡京在宫廷大内一向无往而不利,至此终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但满盘皆输,还输得一塌涂地。神侯看在眼里,虽不至于幸灾乐祸,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宛如斗败公鸡的背影,同时暗自嗟叹。
赵佶偏心,并非只偏心绝色美女。如果死的是苏夜,那么有巧舌如簧的米公公在旁,他大概会发一顿脾气,小惩一下相关人等,就把事情轻轻揭过。替苏夜出气、报复之类的事,连想都不必去想。过三五个月,他就会彻底忘记她,去其他地方另寻佳人。
同理,米公公固然贴心,死去的公公却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赵佶很能分清楚谁有用,谁无用,绝不会为了死公公惩罚活生生的美人。况且他受苏夜影响极深,在潜意识里觉得应该相信她的话,听取她的意见,从不怀疑她“居心叵测”。
如此一来,蔡京输的并不冤枉,也绝不值得同情。
诸葛神侯向来不得皇帝欢心,常常求见而不能见。如果出现关系重大,抑或吃力不讨好的任务,皇帝才会主动想起他,找他来问话、办事、出力,譬如说现在。
他落座之后,苏夜与蔡京仍在互相攻讦,一句递一句,说得剑拔弩张。
蔡京的说辞无非是苏梦枕指使王小石行刺,苏夜则亲手杀死了米有桥和方应看;他们两个谋害朝廷命官,显见有谋逆之心。苏夜更不含蓄,直指他与傅宗书素来不和,结怨已久,早想除去这个政敌,若非苏梦枕察觉王小石行动有异,及时通风报信,他这一石二鸟移祸江东之计必可成功。
她又十分讲道理地阐明,十二连环坞大摆筵席,准备与六分半堂和解,孰知请来的贵客突然掀桌发难,一副不杀龙王势不回的模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好她早有提防,否则已经死于非命,哪里还能被他当众污蔑?
赵佶的书案上放着一只沉香木匣,里面装有她悉心搜集而来,蔡京党羽贪赃枉法的证据。她待赵佶粗略浏览过证据,向他轻描淡写表示,蔡京重用的六名护卫参与了杀她的计划,此六人已被她扣下,皇帝若想当面审问,她随时可以把他们带过来。
至于米有桥和方应看,有起码一百名证人能够证明是杯子……不对,是他们先动了手。米有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方应看素来和她交好,为何忽然翻脸,无非是贪图翻脸后的好处。这些好处,无非也是蔡京许诺事成之后付给他们的。
蔡京入宫之前,她已向赵佶一一解说分明,口气平和笃定,并没用眼泪取信于人,令赵佶好感陡升。此时她再说一遍,只是为了亲口对质,以及主动说给诸葛神侯听。
此外,蔡京采取的说法在她预料当中,她亦事先说明他会这样陷害她,所以赵佶一听他的说辞,当即怒上加怒,心想你竟把朕当作糊涂虫,当面颠倒黑白。他既盛怒不已,又情不自禁偏心苏夜,那么,无论蔡京如何声泪俱下,半怨半嗔,都难以动摇他先入为主的成见。
她说话期间,刘独峰和诸葛神侯一言不发,好像变成了哑巴。他们不是没有话说,也不是不敢说,更不是不能说,仅是不想开口而已。
这是一场悬殊分明的对决,何须他人多嘴呢?蔡京若想面对面地告倒她,恐怕得投胎转成女身,再练出一身和她差不多的武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还是城里老鼠, 天气越来越冷了, 冻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说一下关于种玉的事情。我多年不玩剑三,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 大概很难再写种玉了,并不是因为女主不姓苏才不写的【喂】。它看上去像个太子但其实是废太子,不要对它寄予期望。它有可能被取消文案曝光也有可能被改成一个短篇, 收藏了它的人可以删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