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276节</h1>
雷雨如同一株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蓦地异军突起,干巴巴、硬梆梆地问道:“这里是十二连环坞。你是五湖龙王。你没能力安排不受打扰的宴席吗?”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唰地一下,从苏夜那里转到他身上。目光里有惊,有吓,有佩服,也有不以为然。
这副做派看上去不合时宜,若考虑到霹雳堂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又像是理所当然。但再怎么理所当然,他选择这时候发难,明显不合时宜。
合不合时宜,对苏夜并无影响。苏夜一派平静,听完后点了点头,淡然道:“也许雷兄不相信,但我的确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从不会为宴席耽误正事,以前不会,以后仍然不会。以及,雷兄竟问出这个问题?我明白你为啥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了。”
她注视他时的神色,像极了方才雷损注视她。忽然之间,雷雨好一阵不自在。他声音像沙漠,心也像。此时他荒芜如沙漠的心里,吹拂起了若有若无的微风。他感觉自己被人家“迁就”了,想生气,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所以他只能不接话。
他不再做声,苏夜也不再关注他。她重新伸手,慢慢端起那只杯子,环视着整个大堂。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能逃过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明亮深邃,清的像被秋雨洗净的秋光。
镜天华月楼中,气氛越来越紧张。由于表面上的平静,紧张感愈发微妙。
谁都说不清楚,她态度如此温和,连雷雨都能对她不客气,这股紧绷的感觉从何而来。楼内异常平静安详,却像在酝酿庞大的阴谋。她的手捏着杯子,几乎和杯子一样白。杯子在她手里转,也在客人的心上转。人人都在等,既是等她发话,也是等事情发生。
然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米有桥瞥视杯中茶水,以及水中的苍老倒影,然后心不在焉喝了一口。方应看望着程灵素,程灵素却在看温壬平和温子平。温壬平视线刚好掠过唐非鱼。温子平则在想:“我们都在等啥?”
刹那间一声闷响。响声低而弱,听在耳中却出乎意料的响亮。
苏夜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别拦着他们,让他们进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这句话如同一支疾飞的箭,笔直刺出, 刺向楼外的无边黑夜。起初还不怎样, 似乎只是一道寻常命令。但声音越往外扩散, 就越空濛响亮,海潮般重重叠叠, 一重响似一重,到了最后,竟宛如冬雷, 隆隆震响, 回荡在镜天华月楼内外, 声势十分惊人。
宴席之中,茶水、酒水同时漾出波纹, 仿佛被风吹皱。波纹不甚明显, 只是浅浅的、一圈圈荡开的水纹, 却令人胆战心惊。许多人耳朵瞬间竖起, 心也一口气提到喉咙。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抛开心事, 全心全意思考四个问题。
别拦着谁?让谁进来?为什么今天这么多事?今天的事, 都能善始善终吗?
苏夜的声音回荡了多久, 疑问便持续多久, 幸好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未过多久, 原本紧闭的楼门霍然洞开,外面掠进两个身影。
一个身影像冲天的白鹤,另一个则像灵巧的雨燕, 几乎是不分轩轾地,掠进了这个是非之地,稳稳停在大堂正中,一看便知来意不善。单论轻功,这已是顶尖水准,证明他们确有登门闹事的资格。不过,资格不代表结果,此事如何收场,仍要看他们的真正本事。
这对不速之客一男一女,均格外年轻,男的俊秀,女的清艳,乃是非常出众的人物。他们立刻代替苏夜,成为全场的注目焦点。不过,这两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此刻同进同退,难免会让人感到荒谬。
他们是王小石和雷媚。
两人都作书生打扮,都用剑。衣装相仿,人却截然不同。雷媚至少比王小石美十倍,比吴惊涛美一百倍。她以前曾是江湖中最有权力的女人之一,如今依然不差。对她想入非非的人数不胜数,怕她的人还要更多。可惜的是,今夜的主角注定是王小石,不是她。
王小石一反常态,神情极其严肃,严肃程度堪比米有桥。要是有人这时候才认识他,一定想不到他平时脾气很好,和谁都能相处得来。雷媚却轻松得多,不但从容自若,而且顾盼神飞,双眼中闪动着狡狯光芒,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归根究底,她毕竟是六分半堂的叛徒。可她面对雷损和狄飞惊时,居然大大方方,丝毫不去回避他们,反倒冲他们嫣然微笑,仿佛已忘记了不久前的九死一生。
两人突如其来现身,当即扰乱此前的虚伪气氛,打破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刹那间,全场哗然,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满脸恍然大悟,内心疑问亦烟消云散,变成了“原来是他”。
他们均已明白刚才在等待什么——果然是在等王小石。他不请自来,活像一出安排好了的戏,也是一出必须上演的戏。以他的为人,不来才奇怪,来了,反倒是理所应当。他年轻气盛,满腔热血,怎会躲在金风细雨楼,坐视五湖龙王耀武扬威,十二连环坞的势力水涨船高?
苏梦枕结交这样一位兄弟,的确三生有幸。但凡是一派之主,一帮首脑,都情不自禁羡慕起他,希望自己的兄弟也模仿王小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替自己勇闯龙潭虎穴。
但是,王小石来就来吧,居然只带上了雷媚,风雨楼的“郭东神”雷媚。要对付五湖龙王,一个帮手和没有帮手,又有什么两样?复仇毕竟不同于送死,讲究的是深谋远虑,伏线千里。他这么干,值得人敬佩,也很容易被人嘲笑,笑他勇气再足,为人再正直,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子。
眼下敬佩者有,嘲笑者有,却没人敢笑出声,只因苏夜和方应看都没笑。无论哪一类人,均屏息凝神,眼睁睁瞧着他们。自始而终,王小石紧抿双唇,微仰着头,双眼直视前方,和方才的神鹰一样,没往旁边看哪怕一眼。他眼中只有苏夜,也只需要有苏夜。
苏夜知道他已下定决心,决定去杀傅宗书和蔡京,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这倒没什么。只要紧张没演变成恐慌,就对他很有帮助,使他更警惕,更灵动。更何况,想骗过她身旁那位撒谎的大行家,情绪自然是越逼真越好。
她想着想着,忽地微微一笑,笑道:“王少侠,雷女侠,我并未邀请你们两位。”
王小石说:“我知道。”
他紧张归紧张,却无所畏惧,答话时腔调平稳,毫无波动,依然带有一本正经之气。这是一股侠气,一股正气。当今武林中,最稀缺的便是这种品质。潜移默化之下,即使是悄悄笑话他的孙大胜、吴世作,也不由稍收侮慢之心,开始静听他的说词。
苏夜咦了一声,笑道:“那你来做什么?难道你想做不受欢迎的客人,被我这个主人赶出去吗?或者说,你总算想清楚了,觉得十二连环坞更适合你,所以……”
王小石人如其名,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并不习惯充当焦点。他将来才逐渐发展出领袖气质,此时还差得远。但他心态当真很好,定力亦出类拔萃,一直处之泰然,无视周围的无数道目光。因此,鲜少有人能安然面对五湖龙王的风凉话,他却可以。不仅如此,他居然还直接打断了她,不肯听她继续往下说。
他不加停滞,一字一顿地道:“我来杀你。”
刚才苏夜潜运内力,尽展她骇人听闻的内功修为,当场技惊四座。王小石说得很平凡,很低沉,效果却犹有过之。窃窃私语声本就所剩无几,这时如被狂风吹散的残云,忽然就不复存在。镜天华月楼寂静如死,要不是米有桥恰好扣上茶杯盖子,发出细微脆响,真和坟墓毫无区别。
事已至此,连苏夜本人的部属也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墓中死人,他们也就多两个鼻孔会喘气,多两只眼睛可以转来转去而已。死寂笼罩在他们头顶,也盘旋在他们身边。足足过了十秒钟,米有桥才咳嗽出声,方应看于同时笑道:“王公子……”
雷媚既与王小石同行,方应看事先当然知情。但他不想曝露雷媚,所以只能假装不知情。但雷媚之事,王小石已在一天前用暗记传给苏夜。这就造成一个极为讽刺而尴尬的事实——雷损尚且以为雷媚叛离六分半堂,转投金风细雨楼,始终不疑有他;苏夜却对真相一清二楚,心里比谁都明白。
换言之,方应看露出率真可爱的笑容,同样是在做戏,一如既往的做戏。纵然她已到不萦于心的境界,还是七分好气三分好笑,恨不得转身就砍,砍到他再次上房为止。
王小石望向方应看,也诚恳地道:“小侯爷,这是我和五湖龙王之间的事。”
方应看苦笑连连,正要进一步劝解,已被苏夜抢先道:“既然是我们之间的事,那我倒要问你,凭你……凭你和雷女侠,能杀我吗?”
王小石说:“杀不了也要杀。”
苏夜笑道:“这是苏梦枕的意思,还是你的?”
王小石郑重地道:“这和苏大哥无关,和金风细雨楼也无关,甚至和雷姑娘无关。她不会动手,我跟你一对一地公平决战。”
两人交谈速度愈来愈快。王小石刚说完,苏夜已莞尔道:“公平决战?真讲公平的话,你怎么也得请你师叔诸葛小花来才成。我清楚你的斤两,也见过你的相思刀、挽留剑。你不怕我杀了你,断送你的大好前程?”
王小石斩钉截铁道:“怕,但有些事不做不行,再怕也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