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足有成年人怀抱粗细,折断之后,截面竟然光滑平整,仿佛有人拿起神兵利器,将它一下子削断。两人动手时的劲气之强,由此可见一斑。向雨田坐在它上面,背后就是斜斜倒地的大树,看上去格外自在。可惜他眼角、唇角的血丝出卖了他,表示他的实际感觉并不怎么好受。
苏夜没有解释原地消失的问题,他也没有问。在他看来,这显然是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不宜多嘴打听。这时候,决战正式结束,两人均不必留在空无第三人的峰顶。他略一沉吟,装作忘记了方才的异常,问道:“你已得偿所愿,现在想去做什么?”
这句话拥有极大的扩展余地。苏夜敢打赌,假如她去做一件有趣的任务,向雨田绝对也想跟去看看。毕竟他的好奇心有增无减,短时间内不可能熄灭。
她徐徐叹了口气,方道:“我要动身赶回边荒集。”
向雨田竟未露出失望表情,从容自若地道:“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
苏夜讶然道:“你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人?那人是谁?”
向雨田道:“他叫燕飞,乃是南方崛起最快的汉族年轻剑手。”
“……”
她眼睛稍稍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巧合。燕飞向她述说向雨田时,两人均未想到,会有此时此刻的诡异场景。
她因惊讶而缄口不言,向雨田却错解了她的沉默,续道:“据我所知,你不仅听过他的名字,还和他颇为相熟。你出手杀死竺法庆,似乎也和他有关。”
苏夜不得不开口,诧异道:“你……你居然不认识他?”
向雨田的诧异之情比她更浓,皱眉反问道:“我应该认识他吗?”
燕飞很少谈起过往经历,更不会和苏夜谈。她至今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并非燕飞,而是拓跋汉,亦不知他曾在长安刺杀大燕的重要人物、慕容鲜卑的慕容文,得手后才隐姓埋名,到边荒集生活。如今,向雨田竟宣称不认识燕飞,令她十分疑惑。但疑惑同时,她心念电转,已迅速猜想到其中奥妙。
她并未回答,只问:“你想问他的什么事?”
向雨田淡然道:“你既然认识他,一定也认得他的剑法。他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他用起剑来,比我向雨田如何?”
苏夜若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严肃认真,便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不能就此断言,说向雨田想与燕飞为敌。但他突如其来问起燕飞,显然不是为了到边荒交朋友。她隐约想到,燕飞正是他急匆匆赶来中原的第二个原因。
向雨田坐着,仍比她站着的时候高。两人视线一高一低,在空中相碰,再也没有移动。向雨田神色平静无波,苏夜的平静中却有三分困惑。
她忽地冲他笑笑,笑道:“你明知我和他有一些交情,为啥找我打听?”
向雨田道:“不瞒你说,我从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眼见为实。但你不同,你的看法永远值得一听。”
苏夜略一颔首,以表谢意,之后才微笑道:“好,那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用剑。不过,你的运气很好。我回边荒后,将会尽快挑战他。你若对他有兴趣,不妨和我一起回去。”
向雨田变的郑重其事,使她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她先出声邀请他,又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你是否想杀他?你在大漠,他在南方,你们理应无冤无仇,所以……你是奉命找他麻烦。那人莫非是慕容垂?除了慕容垂,别人根本使唤不动你。”
她态度一直相当和气,把笑容不要钱一样送出去,此时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令向雨田也有点吃不消。他听完她连珠炮般的推论,再度苦笑一声,正色道:“你说错了。就算是慕容垂,也没资格叫我为他办事。是他找上我的……债主,请她帮忙刺杀燕飞。我为了尽早还完过去的人情债,才答应到边荒一行。”
苏夜奇道:“你有债主?是魔门中人吗?”
向雨田失笑道:“像你这种人,恐怕很少连续猜错两次。不,这不是圣门的事。我没兴趣和他们一起宣扬圣统,他们也不去惹我厌烦。”
他虽排除了魔门的嫌疑,却不肯说出债主身份,好像故意替他隐瞒。由此可见,他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绝非无奈之举。可他越避而不谈,苏夜就把话说的愈发明白。
她缓缓道:“幕后主使是谁都好,横竖与我无关。但我建议你解释清楚。”
向雨田笑道:“哦?”
苏夜道:“你主动向我提起燕飞,既是想听取我的看法,也是未雨绸缪。你和鬼影有过接触,得悉我常在边荒附近出没,还帮助过燕飞等人。你这人聪明绝顶,不难想到贸然动手,会引起我的警惕,阻挡你的刺杀行动。你当然不怕我,却很担心无法还清人情。因此你认为,不如尽快向我亮明你的来意。也许我体谅你的苦衷,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冲突。”
她一边条理清楚地剖析,一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微笑道:“你说都已经说了,何妨多说一点。我总得听完来龙去脉,才能找到不帮燕飞的理由。不然,只要我还在边荒集,你就绝无可能刺杀成功。”
向雨田端坐不动,忽然间目射奇光,似是在掂量她言语的分量。她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为难之处,以他的才智与心性,仍觉难以招架,比不上实话实说来得痛快。
他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好吧。慕容垂拜托的人,便是我族的族主,‘秘女’万俟明瑶。”
第五百一十六章
边荒的清晨,和其他地方的清晨一样, 充满了柔和的阳光、微冷而清新的空气, 令人神清气爽。太阳刚刚升离颍水, 燕飞便坐到了第一楼的二楼平台上,支开窗户, 凭窗俯瞰楼外风景。
第一楼指的当然是边荒第一楼。它是集内最有名的酒楼,以绝世佳酿“雪涧香”闻名遐迩。楼高两层,每一层都十分宽敞, 可以坐下数百人。但是, 二楼才有一张临街平台, 平台上也只有一套桌椅。
这张桌子几乎成了燕飞喝酒的专用座位。他一来边荒集,便对它情有独钟, 总是在这里坐着。第一楼被战火烧毁后, 庞义得纪千千之助, 在原地重新建起一座新楼。自那之后, 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平台让给燕飞。只要他在,其他人就不会使用这个位置。
清晨是大家起床、梳洗、劳碌的时间, 不适合到酒楼呆坐。燕飞显然是无业游民, 才有这等闲适举动。只不过, 他的心情与闲适扯不上关系, 虽不至于紧张或焦躁, 却也忧心忡忡。
他的忧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替荒人担忧。他一大早就前来第一楼,只因在熟悉的环境下, 更容易把思绪梳理清楚。
竺法庆死后,弥勒教徒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失去了过去的凝聚力,变成元气大伤的散沙。尼惠晖突然退隐,令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指望,开始个人自扫门前雪。转眼间,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大军烟消云散。
没了弥勒军相助,又失去竺、尼夫妇的强横武功,不论慕容垂还是司马道子,均被迫中止进攻边荒的计划。
说荒人没有松一大口气,自然是假的。但像边荒这么肥的肉,绝对不愁无人来抢。弥勒教的威胁刚刚消失,新的阴影又从远方席卷而至。两天之前,屠奉三、孔靖、高彦送来同一个消息,说天师军与两湖帮有联手意愿,准备在竺法庆败亡之时,伺机夺取边荒。
边荒集以前陷落,是因胡人第一高手慕容垂和汉人第一高手孙恩的合作,这次陷入危机,则是来自外九品高手的首席与次席。
论势力,两湖帮自然无法与慕容垂的大燕军相比。可它的危险犹有过之,因为全帮上下都精擅水战,了解边荒附近的地形和水路。江文清和屠奉三有把握迎击王国宝的水师,却无法用相同的信心对付两湖帮。
更何况,孙、聂两人以前就变相合作过。若说孙恩是占领边荒的首位功臣,聂天还少说也能排名前五。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而且孙恩潜入边荒时,已亲眼看到了洞天三佩的神奇,亲身体会仙门开启的感觉。他没有可能放过燕飞,正如他放弃不了“得道”的心愿。
燕飞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现在的他仍不是孙恩的对手。就连上次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孙恩受伤也比他轻。他只能庆幸,自己的成长有目共睹,不至于见面没多久,便被人家打得重伤昏迷。
他想到洞天佩,便想起了苏夜,然后联想到阔别已久的向雨田。苏夜竟能打听到向雨田的下落,并邀请他一起去见故人,使他极为惊讶。可惜的是,他不想去,因为他不想再和秘人打交道。他甚至故意回避话题,不问她是怎么找到向雨田的,像乌龟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壳子里。
假如她能及时返回,自然愿意帮忙应付孙恩。有她在,其他人都用不着多费心思。这并不是说,他把击败孙恩的希望寄托在苏夜一人身上。但事关重大,他已不去考虑自身的威望问题,只想尽可能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他抬眼眺望远方,怔怔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随着白昼到来,第一楼周围也逐渐出现了喧闹的人声。他真不愿相信,早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这种平静生活又会被打破,荒人又要面对四散奔逃的风险。不过,正因他们想维持这样的生活,才会齐心协力,放下过往恩怨,不顾一切地抗击敌人。
上一秒,他尚在想象孙恩现身战场,刺杀己方大将。下一秒,他后背产生触电般的刺麻感,仿佛有人从后方逼近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