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苦笑道:“若是这件事,那我早就知道了。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也是说不完的。”
程英道:“另外……”
她们边走边说,缓步走进凉亭,各拣一个石凳落座。苏夜奇道:“为啥吞吞吐吐的,有事就痛快说吧。”
程英竟也微露苦笑,柔声道:“我今日方知,许天衣身负三桩重任,一是带温姑娘回洛阳,二是调查血案凶手。三……三是,温晚叫他前来劝说雷损,要雷损弃暗投明,尽量拉近与诸葛神侯的关系,不要和蔡京党羽同流合污。”
苏夜愣了一愣,笑道:“如果雷损不听呢?”
程英道:“如果劝说不成,他便得留在京城,一边保护温姑娘,一边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以免雷损败在你和苏公子联手之下,最终性命不保。”
苏夜冷笑一声。
程英无奈地看看沈落雁,续道:“但许天衣不喜欢六分半堂的作风。何况,温姑娘是来找大师兄的,没想找她爹爹的老朋友,所以他和雷损稍微谈过,便离开了六分半堂,跟着温姑娘,同时追查天下第七的行踪。”
苏夜再度冷笑一声。
程英每说一句话,沈落雁便欲言又止一次。话说到这里时,她像用了很大力气似的,蹙眉叹道:“我,我当真不懂。”
苏夜冷冷道:“你哪里不懂?”
沈落雁道:“据我所知,温晚乃是洛阳太守,一直极力反对蔡京、傅宗书等人,让他们无法插手洛阳附近的人事升迁,官员调派,可见他是蔡党之敌。”
苏夜伸手去拿茶壶,伸到一半想起茶已凉了,又缩回手道:“没错。”
沈落雁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竟会帮助替蔡党做事的六分半堂,真是不可思议。若说雷损是他老友,苏公子的爹爹、你和苏公子的师父也是,为何从不见他全力相助?蔡京有意利用温姑娘对付他,他反叫手下大将去助六分半堂?难道温姑娘被天下第七带走后,雷损会为她与蔡京决裂,竭力救她不成?”
她说得很快,也很急促,显见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即使苏夜早就向她详细说明,告诉她不要指望援军与盟友,等她身临其境时,仍发现有些事情难以解释。
苏夜仰头望着亭顶,望了很长时间,才冷笑道:“这有啥难懂的?谁让苏梦枕的娘,不是他深爱的心上人呢?他希望雷姑娘无忧无虑,一辈子当她的千金大小姐,雷损自然不可倒台。”
第四百二十章
程英缄口不语,似乎不愿对温晚进行褒贬。沈落雁沉默片刻, 笑道:“其实, 落雁能想出这个理由, 但发现他当真这样做的时候,还是惊奇极了。”
苏夜持续仰望亭顶花纹, 仿佛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淡然道:“温嵩阳情深如许,确实可敬可佩。然而, 我不想搅入他对小白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喜欢谁都行。但他爱屋及乌, 将私情搅入江湖事务, 为了小白的女儿、自己的老朋友,竟选择和我作对, 便不能怪我作出反击。”
沈落雁想了想, 无奈道:“他只是看准你和苏公子的为人, 有恃无恐而已。无论他怎么做, 你们均不会迁怒温姑娘,只会继续关心爱护她。倘若……倘若你们做事像雷损、像蔡京, 心狠手辣又不择手段, 他焉敢如此偏帮一方?”
苏夜终于低头, 笑道:“也不可忘记我们师父和他的交情。即使他昏了头, 得罪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一怒之下,冲到洛阳杀他,也得先想想师父的心情。我年幼时沦落街头, 是师父把我捡回小寒山,抚养我长大。我不愿让她失望伤心,一点儿都不愿。”
沈落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微笑道:“这便是你说的,人家帮助你对手时,有一万个苦衷,一万个理由,一万个不得已。任凭你占着多少道理,都要徒唤奈何。唉,不管是我那儿,还是你这儿,好人吃的亏终究要多一些。”
程英秀眉紧蹙,忽然叹道:“比起温太守,我更想不通苏、雷两家的婚约。”
沈落雁失笑,学着苏夜的口吻道:“这有什么想不通?可见姐姐为人太过良善,无法用枭雄的眼光看待问题。”
程英笑道:“好么,你是隋末乱世时的巾帼枭雄。我们呢,我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哪里比得上你。”
沈落雁笑道:“苏公子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年少时自然也不同凡响。雷损眼光极其毒辣,见到这等好苗子,肯定见猎心喜,打算收为己用。想招揽一个少年,把美丽的女儿许给他为妻,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像密公把……”
苏夜接口笑道:“就像李密促成落雁和徐世绩的联姻一样。”
沈落雁千娇百媚地横了她一眼,接着解释道:“我想,雷损当年亦未想过,苏公子竟能把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规模威风直追六分半堂,甚至犹有过之。按道理讲,他们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后,婚约也就自动作废了。可惜啊,苏公子偏偏爱上了雷姑娘,把这事搁在一边不理会,就是不肯退婚,反而千方百计逼迫雷损投降,妄求一个和平共处的局面。”
苏夜再一次插嘴,笑道:“至于雷损那边,唉,告诉你们也无所谓。我问那个世界的苏公子,雷损为啥也不退婚。他的原话是,‘他怎会放过任何令我痛苦的机会’。”
沈落雁嗔道:“你到底肯不肯让落雁把话说完?”
程英亦展露笑颜,帮腔道:“可不是,你封落雁当军师,却不停抢她的话。你这样做,她要怎么在我们心里树立威信?”
苏夜耸肩道:“算我错了,你说吧。”
沈落雁要笑,又硬生生忍住,正色道:“迄今,婚约仍会给六分半堂带来极大利益。只要雷姑娘嫁给苏公子,等苏公子病重过世的一天,金风细雨楼自然是楼主夫人的啦。”
程英道:“但……”
沈落雁笑道:“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苏公子可能在逝世之前,预先培养遵循他遗志的继承人,例如我们的龙王。但是,以雷姑娘的智计与手段,不难培养出忠心于她的一支力量,何况她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使这事更加容易。”
“苏公子死后,继承人与夫人恶斗一场,令风雨楼四分五裂,声望大跌。雷姑娘身后乃是雷总堂主,”她香肩一耸,口气亦是云淡风轻,“父女同心,轻而易举地吞并风雨楼。雷总堂主不费一兵一卒,坐等时光飞逝,便可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了。你若是他,你肯解除婚约吗?”
她稍微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感慨神色,然后才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也多的是。也许他对小白确有一片真情,但一见利益,便把真情忘了。他连真心爱上的女子都乐于利用,怎会放过那女子的女儿?”
程英沉默良久,叹息道:“我出生之时,正值……呃,南宋的理宗皇帝在位。宋室南迁已久,汴梁早非宋国的都城。那时,蔡太师、童将军这些人,也都身败名裂,被人痛斥为误国奸臣。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何会落到尽失江北疆土的地步。”
苏夜微笑道:“你明白的可不算早。”
程英苦笑,仍不和她一般见识,叹道:“我整天耳濡目染,尽是朝廷、江湖中的勾心斗角,逐利贪名。大家只顾眼前,见利便夺,一心只为扩张自家势力,将是非善恶一概抛弃。苏公子身负国仇家恨,有意收复燕云十六州,却连六分半堂那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北宋变为南宋,二帝被金人掳到北方,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苏夜淡然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们既不必为朝廷生气,也不必替它费心。皇帝大可在宫里养他的锦鸡仙鹤,每天画一百张画作,等候末日到来。每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们只能做好手头之事。”
程英嗯了一声,柔声道:“是啊。”
方应看答应帮忙,却不可能一回去就发布消息,必然先找米苍穹商量。大约十天过后,下个月初一当天,他尽遣侯府人马,四处派发请帖,说他即将举行一场宴会。宴席当中,五湖龙王将当众除去易容,展露真实身份,彻底破除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并友好地回答一切疑问。
苏夜陪在苏梦枕身边,听完使者的遣词用句,简直哭笑不得。她没来由认为,如果方应看生在现代社会,估计会在她脱掉伪装后,替她安排个签名会之类,与来客一一握手并合影,同时收取高价门票。
方应看还说,为保证京师群雄安心赴会,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以及大内侍卫统领一爷均会在场,刑总朱月明也有可能来看看。换句话说,那天若有人不知好歹,当众发难,就相当于同时得罪这些大人物,从此以后,别想在京城立足。
消息一出,整个汴梁当即和地震了似的,连续数天动荡不安,街头随处可见打马飞奔的骑士。江湖人聚会喝酒时,谈来谈去,话题总离不了五湖龙王和十二连环坞。
无论他们立场如何,都对龙王的真面目具有浓厚兴趣,哪怕觉得事态古怪,也极想瞧一瞧她真实的面孔。绝迹了的赌场盘口再度开放,允许赌徒在龙王身份上押注,赌她究竟是哪位藏头露尾的高人。
人人都想去,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有资格列席这场盛宴的,至少也得是花枯发、温梦成那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诸多英雄豪杰捏着帖子,又觉兴奋,又觉诡异,想说服自己别为五湖龙王激动,心脏却不听使唤。
英雄帖发出的第二天,雷媚秘访十二连环坞,求见五湖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