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细雨楼中。
顾惜朝走进了卧房的方向,他脚步轻缓,动作也很小心。在来到这里的路途中,他遇上了正准备朝这里而来的苏府的仆从,于是他便从对方的手里接过了那碗熬煮了整整三个时辰的药汤,准备亲自为那位长者端去……虽然是应了义父书信的吩咐,但是那位苏楼主于他有恩,而且在这几年中他到底待他如何,顾惜朝还是能够亲身体会到的。
他的出身并不好,虽然母亲对他管教的严格,但是到底是拘于风尘中的女子,就连自身的命运也不能够把握,而且在忧思成疾之后,也是十分匆忙地便去了,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寄身于那贪婪刻薄的老鸨之下。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已经预想到了未来自己所需要面对的困难,但,老实说,那时的年龄太过幼小,其实还是不能清晰地认识到,他的身份,到底会给将来的自己,带去怎样的艰难与困扰。
很难说当初,那位老鸨让他伪装成另一个身份,并且向他描述美好愿景的时候,他内心的最深处,是不是存在着,虽然稀微,但却不可否决的期盼。
而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想,但他还是将那个想法放置到了一旁,不愿意继续细究下去。
他极有礼貌地轻扣了一下卧房的门扉,在得到了里面传来的允诺之后,才推开了木门,走了进去。
“苏伯父,这是您的药。”他微微弯下腰,将温热的药碗送到了床边。而苏遮幕早在他走入之前,就已经从床上挣扎着起了身,他半盖着丝缎的被子,面色苍白如纸,神情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容,看到了顾惜朝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欣慰的笑容来:“惜朝,是你啊。”
他拒绝了顾惜朝更进一步的服侍,自己端起来碗,将黑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但其实,二人都知道,这药医不了他病痛的身体,也祛不了他眉间的忧愁,这位一贯儒雅非常的苏楼主,越是到了病症深重的时候,就越是忧虑重重,像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让他始终不得宽慰。
“您不必过于忧心,”顾惜朝忍不住安慰了起来:“梦枕兄已经在从小寒山赶回来的路上,过不了多少时日,他就能够回到京城,随侍您左右,到时候您有什么嘱托,也可以一一向他叙说,我相信,他是不会让您失望的。”
“诶,”苏遮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担心的哪里是其他,我担心的恰恰正是我那孩儿他自己……咳咳咳咳……”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顾惜朝赶忙上前安抚,正待苏遮幕好容易缓了口气,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像是观察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陡然间凌厉了一瞬,然后,他伸出了手来,制止了顾惜朝接下来的动作,他面上浮现出了稍带困倦的笑容,相当温和道:“惜朝,你先退下吧,喝了那些药,我也想要休息了。”
顾惜朝愣了一愣,他沉默了一刹,但还是在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只余一人的房间里,苏遮幕在又一次一连串的咳嗽声后,语气十分平稳地开口说话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苏某卧床不起的时候不请自来,不知道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候来看望一下在下,还是另有所求……”
他顿了顿,而后道:“但不论如何,还是请现身一见吧!”
即使是再像一位儒生,但他也还是亲手创建了“金风细雨楼”的开创者,武林人该有的气势,他其实一点也不缺少,只是平时的时候很少显露出来罢了。
他所观察到的那缕白色的衣角动了动,然后,一位十分年轻的少年公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苏遮幕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讶异。他之前根本就没有感觉到那之后的来人,他只是在咳嗽低头的时候,忽然瞧见了那悄悄露出了一角的颜色。他原本以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侵入的,会是那些在江湖上早有不菲声名的人物,但是谁想到,等到他真的走出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即使他不知道他是谁,但也不得不赞叹这位少年公子的好气度。他穿着一身略有些闲适的轻衣,雪白的颜色,乌黑的发,只这两色,似乎再懒得有更多的装饰,但这却更突显出了他那种格外强烈的存在感,这种不可企及的风采,苏遮幕相信,无论是谁,若是曾经与他相见,都不可能会在记忆中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