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三个男人根本不睬我,兰叶则像个知识分子那样沉稳地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
我说:是吗?
接着我咯咯地冷笑。笑得兰叶的脸发涨起来。
兰叶是个安徽小女子,本来在地方剧团唱黄梅戏,有一日遇上到安徽漫游的吴双,便跟着吴双进京闯世界了。兰叶水蛇腰,狐狸脸,天生一幅俏模样。她是挽着吴双的胳臂进藏的,现在却已经投入了李晓非的怀抱。而李晓非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几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饭店里。可没料到他一见到兰叶眼睛就再也移不开。
李晓非公然说: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为什么不能享受呢?
李晓非在舞厅的音乐声中霸气十足地朝兰叶伸出了手,兰叶迟疑了片刻,毅然离开吴双,飘然奔向李晓非。一曲终了,李晓非与兰叶勾肩搭臂偎在一块。兰叶到吴双身边取她的小包,吴双—直幽幽地盯着她,兰叶笑笑对吴双说:对不起。
吴双只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一刻里悲愤之极。不等李晓非对我说什么,我就决定要抢先抛弃他。我走到牟林森面前,牟林森拍拍他的膝盖头,我便顺从地坐在了上面。我知道牟林森喜欢我。但我更知道他喜欢过很多女孩,没有人能长久地占居他的心。他是个现代派画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种种的名人派头,经常给女孩子们苦头吃。我在很长时间里坚持着与他的距离,可在这个我记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里,突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着我,默契地揽我入怀。吴双喝了一声彩,击案叫道:好!
李晓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见影的报复弄愣了,也许他并没有打算与兰叶建立长久的关系,兰叶在一旁捅了捅李晓非的腋窝,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让热泪流进了他的后背。咱们这算什么事呀?我们所有的电影里连一个男女接吻的镜头都没有,现在才过去十四年,我们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个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样了。人与人的关系如此随便和赤裸裸,真没多大意思。但我只能这么做。我才不能让李晓非生生地欺负人。
我病了。我认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我亵渎了神灵,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说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个朋友带我们去看天葬,在墨竹工卡的结布岗天葬台,当第一只显然是领袖的兀鹰拍打着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一口啄食了大块尸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并说:恶心!兀鹰应声扭头,死死盯视着我,它那高贵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从这一刻起,细细的寒颤就已经从我心里头升起,我不敢再出声。
上百只鹰鹫扑落到地面,大吃尸体的内脏和肌肉。不一会儿,石板上只剩下骨头了。天葬师将骨头砸碎,用糍耙和着碎骨捏成团,用团子蘸干净地上的血水,然后让鹰鹫们一团一团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点的碎屑都不剩。吃完之后,鹰鹫拍打着它们硕大的翅膀,盘旋升空,一直飞向那蓝如火焰的苍穹。天葬师和死者家属都很高兴,因为今天鹰来得多,吃得干净。一具尸体果然在这短短的功夫里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面上除了头骨之外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缭绕。桑是一种烟的名称,用柏树枝松叶架成一个香堆,点燃之后压上糌耙,这叫烧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烟里,天葬师拿走了头骨。他将用头骨当做砖,为天葬台垒一堵墙,好让人靠着休息。一切是这么自然和坦荡,使我对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时候,相信什么是一刹那的觉悟。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轮回的一个环节。无数的人在出生,无数的人在死去,无数的人在重复前人的故事,谁也不会逃脱这个循环。从这个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个一个地轮回又是什么?那么那些鹰鹫当然是神鹰了。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们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来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当天夜里开始发烧并且夜夜盗汗。在盗汗之后我总会被自己冰凉的睡衣凉醒。在初醒的蒙胧时刻里,我准能闻到桑奇特的香味,于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