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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几棵腕口粗的小树倒下,断口处,是黄中带黑的强酸腐蚀痕迹。
它们交错着形成三角形空间。
蜂后蜷缩其中,翅膀与触须被斩断,半透明的身躯上,致命的伤口依旧留存,往外流着半透明的血淋巴。
一头小鹿的尸体横陈在它面前。
“隔离带”里没有生物,这是流光从更远的森林里带出来,投喂给蜂后的食物。
尸体的腹部已经被掏空。
蜂后不明白流光的目的,但白捡的食物,没有拒绝的道理。它吃下去的肉的体积,已经超过自身体积,也不知道那些物质都存在哪里。
饱暖思……子孙。
蜂后想产卵了。
它生命唯一的意义就是繁衍。唯一的问题是它还不确定这个环境是否安全。第一批工蜂孵化成长需要一到两天,这两天里它将不能离开原地。
如果实在没有机会孵化,它也可能特化出携带着卵、让卵在身体里发育这类能力。甚至是第一代后代就出现极速发育、生下来就拥有狩猎能力的特化体。
变异生物与原生物种基因纯合率极低,后代性状复合杂合突变占据主流(粗略介绍,就是正常体为AA,纯合突变a2a2,复合杂合突变a3a2)。蜂后的父本与母本都是普通的中华蜜蜂,而蜂后的基因序列与其父母差异高于百分之五十,而蜂后的后代与蜂后将产生更大的基因差异。
变异是无序的,并不总是往好方向发展,绝大多数变异只会造成缺陷,偏偏,变异生物的变异却具有极高的环境特化性……就像闭着眼睛原地自转一百圈后随意开枪,却恰好打中了千米外树叶大小的标靶一样——概率甚至更小。
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
蜂后抬起头,复眼清晰捕捉到昏暗森林中一片格外突兀的色彩。
残缺的翅根振动,发出高频率的摩擦声,它进入战斗准备。
占据先手,哨兵却没有发起攻击。
「不要攻击,分别用语言、同频摩擦声、和精神强放尝试与其交流。」
溢彩脑海里浮现想法。
「知晓」同步,不是向导拿个小喇叭,在哨兵的脑子里滴滴叭叭,当个远程对讲机。
看到苹果,脑子里自然浮现苹果的概念;看到绿灯亮起,双腿自然就往街对面走去;听到自己的名字,自然而然循声望去。
羽涉的命令成为溢彩自动思维的一部分——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立刻自动涌现,迅速而简短。即使注意到这些,也只是不加批判地接受,认为它们是正确的,甚至不会想到质疑*。
只要回想一遍自己刚刚的想法,理性推断,哨兵可以分辨哪些来自向导的命令,哪些属于自身原有的想法。
但在战斗时,身体本能都不一定够迅速,根本没有机会去审视自身,向导的判断会代替哨兵的判断,成为他的第一反应。
是安全索,也是傀儡线。
溢彩开始行动。
同步率高得离谱。
羽涉注视着电脑屏幕,波形图上两个音频,一个是蜂后的振翅,另一个是金属杆的振动,两个波形图逐渐开始重叠,这是极其精细的操作,溢彩却完美地复刻了他脑海里的想法。
如果蜂后是在骂街的话,他基本就是在复读对方的语言吧……
果然,蜂后的体温开始上升,振翅频率也变得无序嘈杂。它十分愤怒,攻击欲旺盛,只是因为敌强我弱而憋屈地保持对峙。
「精神强放。」
无形的场展开。
在向导的引导下,哨兵暴戾混乱的波动逐渐汇拢,箭矢般直刺。
呲——
溢彩向树后躲闪。毒液强力地融化树皮、留下拳头大的坑洞,随着毒液流淌,空洞不断扩张,最终整棵树被破坏平衡,向一侧倒去。
昏暗的森林漏出一小片天光。
蜂后忍无可忍,开始反击,借着树木倒塌的扬尘掩护,它的身躯凭借蜷缩-伸展,弹射着贴地乱窜。
「左上臂放血,不要让它逃跑。保持射击干扰。」
精神强放让蜂后知觉混乱,此时,新鲜的血气像是沙漠里的泉水一样诱人。
外骨骼下颚咬上匕首,合金刀刃,竟然先一步被崩出口。
溢彩拦下突脸攻击,另一只手自腰间拔枪,精准击中蜂后外壳的裂缝。
淋巴液喷射,蜂后痛苦的嘶鸣,尾腺胡乱甩着腐蚀液,哨兵近乎预知一般穿梭在酸雨里,借茂盛的植被躲避。
一连串攻击发生在瞬息之间,如果不是与溢彩保持通晓,羽涉连用肉眼捕捉对方的动作都做不到。而仅仅是下达命令,溢彩便以一种高度的服从性与反应能力迅速执行,仿佛向导自己肢体的衍生。
就连伤害自己这种命令,都没有丝毫反抗的波动。
简直像机器一样,输入数据,就会跳出结果。
是我太强了,还是后者自我意识太弱了?也许两者都有
', ' ')('吧。
羽涉注视着电脑的数据。愤怒,食欲,疼痛,求生欲,精神强放,各种刺激下,蜂后都没有产生之前那种可以被理解的思维波动。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羽涉恨不得把蜂后关在实验室里解剖出脑神经,用电击更精准地刺激脑域,看能否找到通感的方法。
异种生物指向性极强的变异方向,其中秘密说不定就在这里。
如果能解开的话……
如果能解开的话,又能怎么样呢……和自己这种边缘人物,也没有关系吧。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羽涉猛然醒悟,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叹一声旧习难改,先把这次的数据收集完毕再说。
十分钟的时间,羽涉几乎实验了所有条件允许的强刺激,却再也没能捕捉到那个频率。如果无法蜂后不再发出那个频率的波动,这一切刺激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反过来呢?由溢彩的潜意识边缘制造波动……主动去跟蜂后沟通……
「通晓」下达的命令停留在意识海表层,接近潜意识,但毕竟不属于潜意识,哨兵通过思想回溯可以分辨哪些属于向导,哪些属于自己。而在潜意识里制造波动,溢彩本人是完全无法自觉的。这会对他的性格和人格产生影响,尤其是羽涉要通过他去接触异种,最坏的情况,是异种的思维碎片干涉了哨兵的潜意识,使他的人格中出现非人的部分。
想法出现的一瞬间,羽涉就意识到:这绝对是可行的——如果这个谜题有钥匙,那么就在这里了。
当行动计划涉及精神上永久损伤的风险时,必须保证涉事人的知情权。
如果哨兵是流光或者明溪,羽涉会开诚布公地与对方协商,因为他知道他们具有成熟的判断力,明白风险的意义,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可是溢彩……这家伙在思维上极度弱化,只要羽涉提出来了,他一定是毫不犹豫点头,选择没有意义。
「……回来吧。已经足够了。」
没有纠结太久,羽涉放弃了计划。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让一个“孩子”冒险。
是。
察觉到向导的郁闷,虽然并不理解,溢彩依旧顺从地开始撤退。
异变就是这时产生的。
笔记本散热器突然开始嗡鸣,硬件极速升温,达到近乎过载的程度。屏幕上,一条全新的波形图出现了。从零到巅峰,从巅峰到谷底,毫无规律、狂乱地舞动着。
汗水滴在键盘。
红色的乱码倒印向导眼瞳,瀑布一样飞速流动。没有一个字母真正被理解。羽涉的神智被拉拽着,陷入嗡鸣的海啸。
细细的,又极其尖锐,从远到近,从左耳到右耳右耳到左耳,最后停在脑仁,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像是警报一样拖得极长。
疼痛疼痛疼痛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杀杀杀杀杀——
能够远隔数千米传递的波动,在极近的距离爆发,强硬地击碎向导精神壁垒,如螯针刺入脑髓。
尖锐的疼痛信号在意识海飞舞,仿佛在洗衣机里倒入一盒刀片,旋转割裂。
来自溢彩……这个信号……变异生物不应该造成这么严重的精神冲击,但因为小彩自身精神壁垒太脆弱了、又被我强行压到与蜂后近乎共鸣的频率,几乎等于毫无防备受到真实伤害……
好在,「通晓」状态,精神上的最终冲击承担者是向导——类似牛顿摆的尾端,溢彩作为中间者只是能量的传递者,最终被击飞的是羽涉;
同理,因为距离太远,无法通过肢体接触直接干涉,羽涉要想反击,也只能先以溢彩为中介,让哨兵苦逼地再承受一次伤害……
“抱歉,小彩……事后让你打回来……”
疼得视野都昏花一片,向导剧烈喘着气,发出似笑似哭的扭曲声音。
羽涉永远不会承认,这一刻,他其实感受到万分惊喜——因为得到验证自己猜想的机会——以溢彩的潜意识为矛,刺入异种的精神世界。
另一边,溢彩倒在地上,左手横档于面前。
蜂后压在胸口,下颚咬穿了手掌。只要一个扭动,半只手都会掉下来。
血浆淅淅沥沥漏下,如同黏腻的雨点落在脸颊。
哨兵表情扭曲,褐色瞳孔缩紧,忍耐着身体与精神的凌迟。肾上腺素与哨兵严酷训练得来的身体记忆,让他即使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也没有扯动创口,避免手被撕成两截。
蜂后舌头伸进血肉模糊的伤里,贪婪地舔舐着血浆。腐蚀性残液让裸露的皮肤溶解,焦黑与暗红的斑点菌落一样冒出,空气弥漫着蛋白质与酸液溶解时、呕吐物般的气味。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蜂后的意志源源不断传进脑海,溢彩脆弱的精神被对方全然占据,属于自我意识的地方已然断联,他现在仅仅是凭借哨兵优异的身体保持对抗的姿势罢了。
无色的气泡水般的意识之海早已浑浊,伤痛与迷茫蔓延,而在最深的地方,潜意识的“海底”,一片明亮的
', ' ')('光斑侵入,和伤痛在海底的投影重合——通道打开。
外界,溢彩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
生命挣扎时展露的痛苦、愤怒、焦虑被无形的手磨平。也许是林间漏下的光斑,哨兵浅褐色的虹膜透出瑰异地鎏金色泽,瞳孔涣散,布满血污的脸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具表情宁静的尸体。
他依旧活着——心率,呼吸,血压,体温,血氧饱和度——生命的数字依旧跳动,只是……缺少灵魂……这幅身体仿佛一台活着的机器,用于反映世界的存在……
羽涉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是意识的世界,毫无疑问,但是以往,他无不是沉静在意识海的包裹之中,从自己的,到别人的,仿佛从一个鸡蛋里跳跃到另一个鸡蛋里——
这是第一次,他在鸡蛋外面注视着一切……
在羽涉的预想里,他的战场在溢彩的意识海中,甚至是蜂后的意识海,而不是……它们“外面”。
人类的意识怎么可能出现在肉体之外……就像水没有容器,却在空气里保持形状一样……可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意识图景无法被光学图景描绘,但无疑,相对于现实世界与意识海内,这个世界是更加“绚烂”的。
氧气,氮气,二氧化硅……细菌……病毒……灰灰涩涩,暗淡地近乎不存在,仿佛隔着无数层玻璃一般……植物闪耀一点,细细地纠缠,但也是静止不动。
真正炫目无比的,是蜂后……瑰丽到恶心的光纠结在一起,仿佛人工智能的画作,只是强行把一堆颜色揉成一个形状而已。蜂后的意识在呼吸着,收缩着,分裂出无数细丝向四周发散,无机物无法被缠绕,植物被缠绕也不会改变状态。
羽涉反应过来,这是意识海的发散……因为蜂后不会集中,所以只是和哨兵一样,粗暴地对周围精神强放。
无机物没有意识,植物意识微弱,都不会因此变形——那哨兵呢、溢彩就在蜂后附近——
羽涉愣住了。
本应该是溢彩身躯的位置,只有一片浊暗的黑洞,它太平、太扁、太黑,像是影子一样,在这绚烂的世界仿佛一个黑洞,将一切颜色阻拦。
羽涉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但是,当他伸出手时,那片影子也随之改变了形状……
溢彩……成为了自己的影子?这是溢彩吗……完全搞不明白……
但是……
羽涉抬起手挥了挥,影子扩散着,将蜂后发散的意识海卷进黑暗里。影子毫无变化,但蜂后的意识海却开始变形——
向导对着虚空,缓慢地收紧拳头。
“咕叽——”
现实中,溢彩瞪着毫无焦点的金色眼瞳,像是傀儡一样动作,被贯穿的手反握住蜂后的嘴钳。
连匕首都能崩坏的外骨骼、连子弹都无法击穿的外骨骼,在这皮开肉绽的血掌之下,像是千斤顶下的易拉罐一样扭曲。
骨骼粉碎,内脏崩解,体液溃散。
一个孩子用手碾碎一只蚂蚁。
当蜂后的意识海完全消失在影子之中时,羽涉猛地被“甩”了出来。
向导感受到剧烈的眩晕,一切光学的信号都成了冗杂又迷离的光斑,声音在耳朵里被细碎地分解,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揉碎了塞进脑袋。他趴在地上呕吐,除了胃酸什么也吐不出来,平衡更是一塌糊涂,躺在地上,却仿佛被揪着头发甩来甩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花的视野里,一团黑影冒冒失失扑过来。
他听到溢彩慌乱地声音:
“向导大人……您、您还好吗……”
这让他记忆回溯:蜂后死了,溢彩的手被自己弄折了。
“不要……回去……不要……”
羽涉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自己最害怕地事情吐露,
“流光、会……杀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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