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白羽尚未入山,花容还是那个被众人好奇包容的“小师弟”,天资虽差了些,却无伤大雅,每天尾巴似的跟在柏长舒后头,笑得单纯又漂亮,像个只知道高兴的傻子。
邢冥讨厌傻子。
他了解冲和的性格,对方爱美且是个老好人,纵使真告发花容,冲和也未必会严惩花容、将花容逐出师门。
说不定还帮后者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叫对方更如鱼得水。
况且,邢冥最爱欣赏花容在人群中战战兢兢、藏首藏尾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恶心。
可渐渐地,狐妖微小的痛苦,已很难再让邢冥满足,恰逢白羽被冲和收做弟子,给了他变本加厉的机会。
境界的低微是修士的原罪,尤其在白羽这个后来者的衬托下,花容的笨拙,很快就变得难以忽视。
故意在轮到自己当值的早课上夸赞白羽,放大对方的优势——沉默寡言者的欣赏,总是会更有分量;
再给花容个刚好差一点能赢的对手,使其在切磋中,次次不着痕迹地落败。
两相对比,久而久之,弟子间的非议越来越盛,长老们也潜移默化地、放弃让花容演练,保全对方的颜面。
殊不知,自诩善意的特殊对待,往往会召来更多不满,让花容变成公认的废物、被排挤至边缘的透明人。
偏生邢冥没能如愿以偿地汲取到更多“养分”:
无论境遇如何,花容都毫无颓废堕落的迹象,即使被嘲笑,仍按部就班,日日练习不擅长的剑招;
离山游历和做任务常常被当累赘,便孤身一人,哪怕总是受伤,也不愿让自己的“霉运”影响同门。
阳光下,狐妖的瞳仁黑白分明,干净到任何心魔皆无法寄宿其中。
唯有在望向柏长舒时,才会略略暗淡失色。
是故,某次外出除妖、暗中接到所谓同族的联络后,邢冥忽然冒出一个绝妙的念头,并兴致勃勃地着手实施。
他其实很清楚,与白羽这般千年难遇的天之骄子相比,任何人都会显得倒霉,只是花容修为低且身份高,才会格外乍眼,令某些弟子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受伤丢脸的理由,归结到对方头上。
所以,此次亦不例外。
护山大阵受损、妖气沾染、花容又拖着条火红的大尾巴回来……种种条件叠加,众人潜意识里、近乎习惯地给前者定了罪。
对方慌忙遮掩尾巴的模样,让邢冥久违地笑出声,尝到愉悦的滋味。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最得意最信赖的弟子,居然会在明知花容是妖的情况下,跪下来求他。
求他救一只狐狸。
短暂的餍足如潮水般消退,刹那间,邢冥被无尽的愤怒吞噬。
好似魂魄被抽出悬于半空,他高高在上,冷静地看着自己迟疑宽慰、看着自己交出令牌、看着楚风满腔欢喜地去救人、再被花容感激却坚定地拒绝。
阴森潮湿的地牢中,落魄的狐妖仍光彩熠熠,笑盈盈,温柔得比天边的月亮更惑人。
守株待兔的邢冥双目血红。
他本想在青年自认逃出生天的一刻抓住对方,再次让对方跌回绝望,卑微地蜷伏于自己脚边讨饶。
可实际上,真正被羞辱的仅有他。
呼啦——
压抑多年的心魔陡然高涨,一举冲破早已千疮百孔的禁制,化作漆黑邪祟,悄然无声钻进楚风丹田,替他狠狠扯断那条美丽蓬松的尾巴。
血肉横飞,失望恐惧到极点的狐妖发了疯。
邢冥终于见到对方和自己一般狰狞的丑态。
特别是在柏长舒被他赶鸭子上架、亲手用若水刺穿花容胸膛的一瞬,邢冥清晰听见利刃与骨节摩擦的声响。
尖锐,刺耳。
如明珠破碎。
濒死之人,大抵总会在识海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思及此,邢冥盯着紫宵峰外被结界隔绝的风雪,毫无后悔,痛快依然,以至于呼吸都变得顺畅。
逝者已逝,再假惺惺的讨公道有什么用。
人类总是如此虚伪。
但,预想中的审判并未到来,伴随着周遭隐隐的抽气声,衣摆及地,有谁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老实说,妖修人修魔修,谁输谁赢,邢冥皆无所谓,反正像自己这样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怪物,本就没有立场可言。
艰难地扭过头,他想叫冲和省去那些无用的长篇大论,却在下一秒,错愕地愣在原地。
色若桃花,雪肤红唇。
一袭白衣的青年垂眸停步,任由血污弄脏他的鞋底。
“机缘巧合下的借尸还魂,”肆意放纵妖气外泄,神态无辜地,宋岫勾唇,“邢长老还满意吗?”
邢冥嗬嗬地喘了口粗气。
他想说些什么,偏狠狠咳出血来,呛得人呼吸奄奄,仅能死死地瞪着对方看。
瞠目结舌。
恍若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独独霍野镇定非常,甚至有闲心从袖子里翻出几块暖手的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