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走过去,那青年——当然是五哥,也走了上来,两人见了面,都自然流露出欣喜,五哥开口就道:老头子没欺负你?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很动人的一幕,杜鹃极其诚挚地柔声道:没有人对我比他更好的了。
我听到的身边的龙四海,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五哥也大感满意,他来到龙四海的面前,他说的话,逻辑简单之至:杜鹃说你是好人,你一定是好人。然后,他侧着头打量我:你就是沈水月?李南已提起过你许多次,并且给我说了不少你的故事,筒子楼连环杀人案件,全是你解决的吧?
我点头:是,全是朋友们作的,我表现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经我好,好得令我们相信。五哥半昂着头,一副接受挑战的公牛模样:我的事,不是我作的,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开门见山:好,别的不必说了,就把你的亲身经历,从头说一说。
龙四海道:坐下来说如何?我道:好,都一样。五哥又瞪了我一眼,虽然不至于说有敌意,但是也不见得友好。
五哥打开了一瓶放出了工业酒精气味的劣酒。斟了几杯:要喝酒自己拿。杜鹃拿了一杯给龙四海,龙四海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乘巧地把酒递给我:沈女士,请喝酒。我道了谢,接了过来,五哥自顾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从头说起?我道:是,只当所有的人全没听过。他不服气,大声道:这里,谁的话说了算?我冷冷地道:我!五哥仍然不服,向龙四海望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龙四海点头,表示同意,我也立刻离开,因为我的话,不必经龙四海的同意。
好个老江湖龙四海,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头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五哥看到龙四海这样子,气妥下来道:好,我从头说。我道:你最好得说仔细些,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漏,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五哥吸了一口气:好。他说了一个好字,又喝了一杯酒:趁着我还清醒,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好了。我到北方去,本来是在首都大学求学走学术路线,后来发现工总司抢班夺权的生意更好做,即便是不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无所谓。我不是胸怀大志的人,也没有什么革命热情,反倒是发现了生财之道。那个时代,一些紧俏的商品,在工总司根本不值钱,一瓶土酒一块布,可以换许多外面值钱的东西……古董、字画等等等等,于是我就在工总司里面流连,越来越深入,接触到了一些以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方。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说,我大概听说过的,那个混乱的时代,说不清是非对错。
五哥道:别的不说了,单说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因为听说有支队伍要来破四旧我就跟过来,想要浑水摸鱼,才过了无名断崖山口,沿着受水河向南走——我用心听着,但是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五哥所说的地名,实在太冷门,我也没有听说过。
龙四海早有准备,取出一张发黄的地图来,打开,摊在桌子上指了指五哥所说的地名。我看到那是在今天我们途径山脉南麓的所在。那一带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错综交杂,不计其数,是地形很复杂的荒地,人迹罕至,除了过去食图暴利的行脚商族外,谁也不会到这种地方去,而且龙四海说过,这地方,一年至少有两百多夭是严寒的天气,大冷空气漫卷过来,连高山上的黄羊都难以生存,绝对不适宜人类生活。
五哥道:和我一起的有一个本地人,那是我在工总司结识的哥儿们,很谈得来,他是个小分队长。还有一个革命群众做向导,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岁了,大家都叫他老余,寡言少语,只好喝酒,经月不断,我们都带着行李什么的,他什么也不带,只带一车子酒,他对酒倒不吝啬,肯和人一起喝,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从部队支援了的二十多匹马,都是久经训练,不怎么需要人照料的好马。
我由衷地道:虽然说红卫兵,但深入这种地方,也和探险队差不多了。五哥自傲:可不如此。那天,过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来,为了扎营的地方,小分队长和老余起了争执,小分队长找到一处离河约有两小里的高地,那高地看来高整平坦,是个扎营的好地方——那高地确然一看就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平空高出两米有余,是极平整的地面,倒像是有什么人垒出来的一般,上面还有些断壁残垣,甚至还有香案果品,大概是什么草头神的祭祀,只不过在破四旧的大环境下早就荒废了,生长着一些灌木,正好要来生火。
小分队长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不到的精壮汉子,一口气策马上了高地,大声叫今晚找到好宿处了。因为平常仗义疏财,五哥也是个带头人,现在他上了高地,极目望去,暮色之中,苍苍茫茫,群山起伏壮观之至。
可是老余却不上高地,在下面大着嗓门叫:这上面不能扎营过夜!五哥和小分队长两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就笑了起来:那依你说,该有何处扎营?老余哑着嗓子:趁天还没全黑,再向前走走。五哥和小分队长又倦又不服气:这里为什么不能过夜?老余没好气:我说不能过就能过,你们这些南蛮子,知道什么。五哥是潮汕平原人。被人叫一声:南蛮子,无话可说,小分队长却粗声粗气:喂,带路的,我是开封人,也算是南蛮子?老余冷冷地道:凡是长城以南的,全是南蛮子!
我猜这时,老余的态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带队的两人解释,何以这高地不能过夜的原因,两人或许就会听从,另觅地方过夜。可是老余却态度不善,两人又好胜心强,竟一个劲儿不依,非要在这高地上过夜不可。
那时候老余和两人争执之间,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老余最后大声说:好,你们要在这儿过,我也无法,我可要另找地方!他说着,策马就走。小分队长大叫;明儿一早,上哪里找你去?老余怒气冲冲:哪里还有明儿一早!
红卫兵常常是文攻武卫,刀口舔血,这趟去穷乡僻壤的旅途,本就满是凶险,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间,讨个吉利,老余这样说,那是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小分队长连吐了三口口水,五哥却心细,他策马驰下高地,追上了老余,虚心讨教;老余,何以这个高地不能过夜?老余闷哼了一声:这浩大的高山上,有许多湖泊山溪会搬家。这高地只长灌木,不长草,那是变过湖底的证明,说不定晚上会变成湖泊,在上面过夜,全喂了王八!
那时候李四光第四纪冰期的理论少有人知,老余的话说得难明,说话内容,对五哥来说,又无稽之至,所以五哥听了,哈哈大笑,把马队赶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马,平日听话之至,但这时,不知自动地,硬是不肯上高地。五哥和小分队长两人,又是叹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马赶上了高地,已累了个贼死。“
我听五哥说到这里,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山溪会搬家——这是老余的警告,这警告对五哥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那是五哥常识不够之故。湖泊山溪确会搬家,而且不是小的,万圆数十里用至数百里的大湖,也会在一夜之间,原地消失,移到几百里以外去。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不但是古人诗句,今人的理论,西部荒野这一带的探险家早已发现。新疆有一个罗布泊,就是著名的曾移动的湖,而且行踪飘浮,捉摸不定,忽东忽西,神秘莫测。
老余经验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什么时候会重成湖泊,所以坚持不在那里扎营,但五哥和小分队长,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所以,他们当时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讥嘲老余的胡说八道。
红卫兵小将支起来的营帐,在当时是相当现代化的大营帐,由发电机供应能量,半机工化操作,所以并不费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的是自动充气,不但防风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帐内还有床铺。这种现代化的营帐,也使得他们和老余之间,起过一番争执,老余认为这种营帐,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就笑老余是上一世纪的人。
等到两人安睡下来,不到三分钟,就都已鼾声大作,在熟睡时,曾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五哥自然无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像是那些外国电影一样,在飞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围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乐无穷。
他羞愧难当,觉得自己革命意志薄弱,接着,他就醒来了,在朦胧之中,他真的听到了水声,起先,他还以是在梦中,及至水声越来越汹涌,他才陡地醒了过来。
五哥在这里特别补充,
他醒过来之后,睁大了眼,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叫了几声小分队长,没有回音,他想下床铺,怎知双脚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一时之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双足已被利刃切断了。
吓得他连忙一缩脚,伸手去摸时,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刚才双脚是浸到水中!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时大叫了起来,可是,任凭他怎样叫,却一点回音也没有,小分队长和其他人不知去了何处。
在水声之中,水显然正迅速漫了上来。他虽然是坐在床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地,水已漫上床来!
直到这时,五哥才从慌乱之中,略为定过神来。心想,再不出营帐去,自己非被淹死不可了,营帐外的情形如何,虽然不知,但总比闷在帐中好些。
正当他在盘算这际,突然,他看到了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现。
那团光亮一出现,五哥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只见整个营帐中已全是水,水已是一米深,那水的水面并非波涛汹涌,可是平滑如镜。
他去看小分队长的床铺时,只见床铺早已遭水淹没。本来,他的床铺,并不比小分队长的床高,可是涌过来的水,却围着他的床铺,团团乱转,成了一下漩涡,他的床铺,成了漩涡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没,而且没有沾湿。
那团金黄色的光芒,渐渐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洁净无比,是一种无色的透明,所以,那时,他整个人如同陷进了一块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却又是液体。
五哥一辈子的经历虽然不少,可是却也未曾经历过样的情景,他吓得呆了!“
五哥的文采并不好,他的叙述之中,也没有夹杂着什么形容词,但他只是说着,也把我听得呆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别说五哥未曾经历过,甚至连我也未曾听说过!
龙四海、杜鹃,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五哥的叙述,他们一样大有惊骇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凭五哥是无法平空作假出来的。
五哥这时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显——要是我不相信的话,他就不往下说了。
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发生的事更怪!我道:不是为了听怪事,我不会来这里。五哥松了一口气,他往下的叙述,也流利生动了许多,因为他知道我是真的在听他说。
那时,五哥已经看到光线来自水中,是由一只大球发出来的。那只大球的直径约有一米,在晶莹的水中,看来更是其大无比。它发着金黄色的光瓦,正在水中向上渐渐浮起来。居然像是传说中的龙吐珠!
五哥目定口呆地看着那”龙珠”,等到那团球快浮上水面时,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半球体,井非整个圆,同时,他也发现,随着那发光的半球体向上浮起,漩涡转动的速度在减慢,水已漫了上来。他下半身一阵发凉,已经浸在水中了!
哪怕是相信唯物主义,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了起来,可是水势涨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的腰际,那半球体也在此际,浮上了水面。
半球体,出了水面之后,光线更明亮,但并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声,更加浩荡,分明是营帐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五哥此际心慌吃惊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双手下意识地划着。准备游水,也溅起水花来,可是,水势快绝,已过了他的腰,他、他己无法站得稳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际,他的手抓住了那具发光的半球体,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自己凡胎浊骨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个球体。
接着他就发现,那半球体是空心的,大约只有一尺厚,他向上伸了伸手,发现半球体之内,竟然没有水,那半球体是浮在水面的。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五哥想起了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把一只桶倒转。桶口向下,迅速地压进水中,再提起来,桶里面仍然是干的,滴水不沾。
当五哥在小时候玩这把戏的时候,他只不过要赢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却并不明白桶中空气不能被压缩的道理。
那时,他也一样不明白那球体之中,何以没有水,但是身为首都大学高材生的他却灵光一闪,想到逃生之法。
他一想到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就把头一低,钻进了那半球体的下面。在这以前,水已浸过他的鼻孔,半球体之内,果然没有水,那令得他大大吸了一口气。
至少,他暂时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营帐,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时,那半球体却向下压,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随下沉。这时刻,他的心中,慌乱莫名,他的处境,也奇特的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极混乱的状态之中。
当五哥说到这时的时候,龙四海插言道:”
我听说过人通常在两种情形下会昏迷,昏迷,其实是人体一种自发的保护。在身体受到伤害,发生痛楚时,痛楚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昏迷,失去知觉,免受进一步的痛楚袭击。另一种情形,是人的精神状态在激烈的变化之中,无法适应,也会昏迷,以免进一步变成神经错乱。
我赞同的望着五哥:你接下来怎么了?这其实已明知故问了。
果然,五哥道,正如龙四海龙大哥所分析的,我实在太害怕,太慌乱了,所以昏了过去。”
我双手握着拳——这种情形最令人讨厌了,在紧要关头,人昏迷了,昏过去的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环。
五哥着出我神色不善,分辨道:”
我昏过去,不是我的错,总比在那样的环境中,变成傻子好。他这样一说,令我想起我自己,之前在刘宅大厦底的停车场之中。看到了一个人是怎么样变成了不可名状的东西,如果不是我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也就被这怪异的现象吓成了傻子——这是我何以相信他的原因。
比较起来,五哥的神经,算是很坚强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五哥吸了一口气,现出很是古怪的神情,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几口酒,这才道;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的身子仿佛仍然在水中飘荡,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经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第一眼就见到一个壮年妇女,盯着我看,我也立即发现,我身上一丝不挂——那情景,简直是难堪极了。那情景之难堪,确实可想而知,五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躺着不动,一面眼珠乱转,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虽然一丝不挂,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妍女,她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仅堪遮蔽几处身体的要害部位而已。
那妍女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强壮无比——不是瘦小,而是强壮,五哥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壮健的妇女——她的手臂,甚至比五哥的手还要粗,胸脯鼓涨,如同小山,肤色却是出奇地白,可以说欺霜亚雪。
五哥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很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线昏暗,且不知自何而来,屋子也像是一个半球体,自己是卧在一种动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种毛皮,很是柔软,十分舒适。
他的眼珠转动了片刻,又回到妍女身上,那妍女向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这时,五哥至少可以肯定,那妍女对他没有恶意,一想到对方是女性,没有什么可怕的,也就渐渐定下神来,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那妍女显然听不懂他的话,转过身去,盛臀摆动,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过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物事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五哥一闻到那股味道,忍不住反胃。幸好他在工总司久了,抄那些反动学术权威的家也是驾轻就熟,其中不少人物出身于旧社会官宦之家,曾经是锦衣玉食,现在却是吃糠咽菜。就知道什么是形势逼人的道理,现在他身陷囹圄,不管是客人还是俘虏,如果在喝那难以入口的东西之际,若是皱一皱眉,那恐怕就算是对主人的大不敬,后果不堪设想!
自我安慰的五哥双手捧了过来,他反正肚子也饿了,大口稀哩呼噜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糊糊,喝个精光,又道了谢。那妍女看起来十分喜欢,嘻着一张阔嘴,笑之不已。
那妍女一笑,五哥才看她年纪甚轻,当她伸手过来,自五哥手中接过碗来时,更是玉臂生辉,白得耀眼。中国有句老话,形容女人肤色白的好处,叫一白掩三丑,肤色白的妇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五哥眼前那妍女,皮肤之白,令人觉得凝脂之类的形容词,绝不夸张,但是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皮肤,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的猪油或是羊油那样,也就够古怪的了。按照五哥回想起来,更像是长时间不见天日造出的东西。
五哥离那妍女近了,他的鼻尖,离对方颤动的两团,不过十来尺,那感觉更是异样。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之间,却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他努力咳了几下,才咳了三下,那妍女就显出惊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摇首示意他不要出声。
妍女的手极大、肉又厚,一掩之下,五哥不但几乎整张脸都被遮住,而且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开那妍女的手,却不料两个隔近了,他这一伸手,却重重地按在那妍女胸脯之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什么授受不亲了,五哥也不是什么义烈君子,那妍女只怕也早有意于五哥。等到事情过去,五哥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所谓啼笑皆非,就是这种情形了。
那妍女在这时却自然流露出万种柔情来,连比带划,说了许多话,又作了许多手势,总算使五哥明白了,他绝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会死!
听五哥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停,龙四海立时道:这一部分的经历,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历代小说笔记中,颇多相似的记载,太平广记记载,唐高宗时,新丰县出现了一座山,高二百尺,上面有神池,水深四十尺,池水中有黄龙出现,黄龙口吐宝珠,那珠浮出水面大小如拳头。山中还有象击鼓一样的响声。因此,把新丰县改名为庆山县。后潭中有二女,自名江氏、夏氏,皆蛟种。有少年经过,辄见一青衣,问少年同戏否,因前导引入蛟窟。少年入必溺死,数日,尸方浮出,而身尽干枯。盖蛟女媚人以吮血故也。……便很是近似。蛟、龙,听来,两者好像并无不同,都是浸在水中的。何况这个地方叫做龙潭乡,说不定他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五哥涨红了脸:”我只读毛选和老三篇,不知道什么太平广记,什么蛟龙。
龙四海打圆场的道:再听下去,大情节相似,但是细节绝不一样,也不会是他能想得了来。历朝历代的传说中,都有”
龙潭的存在,而且龙潭作为大海主宰者的居所,说法也一样。不过在中国的传说之中,龙潭更具体了一些。在中国的传说之中,龙潭是龙的居所,中国传说中的海神大多数是龙,龙,作为海神,在中国的传说之中,称为海龙王,声名听来显赫,可是在神之中,地位并不高,受命于天庭。最特别的是海龙王有名有姓,统姓敖,东海龙王是敖东,西海龙王是敖顺等等。
所以,龙潭又多半建有”龙宫……这个名字比河伯水府更适合,因为龙潭这种称谓,很有点于大不敬,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当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龙潭的称谓,更具美感……任何我们所知的高等生物,实际上都无法在深潜区之内活动,所以那是文学的想像。这种情况,对龙来说,当然不成问题,对龙王手下的是兵蟹将来说,也不成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水族,可以在水中生活。可是对外来者来说却有点不可思议了。因为外来者未必是水族,不生活在水中,那么到了龙宫之后,如何生存呢?我甚至难以设想他是在什么样的一个环境之中。
我望了五哥片刻,中间杜鹃说了三次:”我丈夫不会编故事来骗人。”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龙四海又道:小说笔记之上,多有类似的事发生,可是真会有这种事发生的百不一遇,根据五哥的叙述,那和他在一起的妍女。显然是为了求偶,才会发生这一切的。不论是男人或女人,主动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五哥,五哥满面通红,大声道:她是一个好女子,我若是再见到她,会娶她为妻。”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五哥道:她说,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姓:穆。”
我陡然挺了挺身,五哥道:听到了这个姓,你有反应了,你知道那姓氏代表什么?
我点了点头,五哥苦笑:到底是新时代的文化人才,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只当是一个深山老林里面少数民族的姓,少数民族的姓,本来就古里古怪。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来说,是古墓的墓,这姓氏怪极了,她一直想和我解释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可是由于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我伸手向前,道:好,请再往下说。五哥又连喝了几口酒:她的身子虽然壮硕,可是我们在好过了之后,她很是柔顺地伏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门口,并没有门,只是一幅很厚的帘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五哥本来就觉得那屋子形状怪,这时全定下神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半球形的涵洞,应该说是,经过人工开凿的涵洞。
同时,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线,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块上发出来的——若干时日之后,他更发现那是一种附生在石上的地衣类植物,竟然会发光,成了光线的来源,后来,他进一步地发现,那是他身在之处的唯一光源。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的时候,吓得全身发软,几乎以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后的事了,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因为身在那石洞中,无日无夜,根本不知道时间的过去。那妍女对他极好,不但竭尽温存之能事,而且,给他找来很多食物,还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无比,后来吃得多了,竟发现那些肉食鱼类,虽然曾腌制,可全是生的,海带海藻,更是生得新鲜,和五哥以前在外面吃到的食物不同。
他和那妍女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勉强可以就一些问题作沟通。当他把一碗海草生气地放下之后,问那妍女:为什么不煮一煮?那妍女雪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从煮说到食物的生和熟,费了许多功夫,那妍女仍是一脸惶然,于是,当五哥说到取火,火是人间最普通的现象,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那妍女只是惊恐的摇头。
五哥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也省悟到了:这里普通人是没有的火,这里是一个“火”很尊贵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自己生火,钻木要有工具,击石却再现成也没有。
于是,他取得了两块石头来,用力互击,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来。
这也是最有普通的现象,可是那妍女见了,就发出一下可怕的嚎叫声,硕大的身子,随着叫声,扑了过来,一下子把五哥扑倒在地,几乎没有把五哥全身的骨头压断。她抢过了石块,一反温柔的常态,狠狠的骂着,五哥虽然听不懂她在骂什么,但肯定她动了真怒。
那时,五哥是惊骇莫名,以他的知识,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他只能想到一点:鬼,因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连见到几点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妍女相处,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那妍女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惧,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极烈,那酒也不知是用什么酿的,有一股腥味,人口易醉,于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些日子。”
我和龙四海对望一眼,龙四海便想边说:”
我倒是有一个推测,需知神话虽然大都不求甚解,但是至少也要在想像之中通得过。到过龙宫的外来者不少,其中著名的,有孙悟空这个生自石中的猴子,他在水殿龙宫的宝藏之中,找到了他的兵器大禹治水神铁金箍棒,能大能小,威力无比,大到可以作宫殿的擎天柱,小到可以藏在耳朵之中。龙宫中珍宝无数,这定海神针在被孙悟空发现之前,根本无人能识。孙悟空不是水族,如果他在龙宫中的活动、饮食、对话,全在水中进行,未免有点不可思议。除了孙猴子齐天大圣,传说中的还有哪吒,也曾大闹龙宫,其时哪吒还未成仙,没有齐天大圣的神通,他是如何在水中和水族一样生存的呢?
除了太平广记的说法,有据可查的还有一个凡人也曾到过龙宫,后来,甚至娶了龙女,就成了龙宫女婿。这个凡人叫柳毅,著名的故事《柳毅传书》,就是说他受了龙女之托,下洞庭湖,送信给洞庭龙王的故事。凡人到了龙宫,如果龙宫全是在水里的,那更加难以设想了。所以,有必要假设另一个可能,水殿龙宫并不是浸在水中,可是,那是水下的一个空间……通过水,到了龙潭,龙潭并不是浸在水里,而是在水中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之中,有适合生物生存的空气。如果是这一种情况,非水族自然可以在水晶官中生活自如了。问题是,在水下,是不是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
五哥继续述说:“那天妍女外出,临走前照例吩咐五哥,绝不能走出涵洞去,因为妍女每次在吩咐之际,神色都严重之至,而这里一切,又如此之怪异,所以五哥总不敢远走。
可是这一次,妍女离去之后不久,五哥就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那阵人声自远而近,来到洞口,五哥听出人声中夹杂着叫人的声音,叫的是那妍女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五哥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荒山野岭之中,那妍女是个野人,自己已和文明世界隔绝,乍一听到人声,心中又惊又喜,以致他几乎要出声相应,然而一转念间,他想到妍女的一再叮嘱,所以便忍住了没有出声,心头狂跳,在盘算着若洞外的那些人掀帘而入,自己怎么办。
那遮住洞口的帘子,很是厚实,有股腥气味,显是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涵洞之中,并无可以藏身之处,若是那些人进来,也就只好面对面了。
他正在想着,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阵,得不到回应,也没再叫下去,只听得在人们的说话声中,脚步杂沓,已经走了开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五哥实在忍不住,来到了帘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厚重的帘子,掀开了一点,向外看去——在这以前,虽然他在这涵洞之中,已生活了许久,但是却碰也未曾碰过那帘子——那妍女不止一次告诫他不可以碰,并且做出许多恐吓的样子来,警告他如果去碰那帘子,就会有大大祸事发生。
但是刚才那一阵子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所以当他来到帘子旁时,他没有多考虑别的,一下子就掀开了帘子,那帘子十分厚重,虽然他用力一掀,那帘子也只不过掀开了三十尺,但那空隙已足够他探头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袭向他全身,令他全身僵硬,血为之凝,气为之绝。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会比这时更恐怖了,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胶漆一般浓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为,帘外还有什么房间或是涵洞,因为是寒风习习,那分明是十分空旷的所在。他又想:原来是夜晚,但是随即又感到不对头,就算是晚上,总也有一丝光才是,何致于如此漆黑。
刹那之间,他想到的是,自己因为破四旧坠入了地狱,只有阴曹地府,才会这样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听得远去的人声,又渐渐传了过来。五哥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变故,他勉强镇定心神,把帘子放下了一些,只留下了一道缝,向外张望,只见阴暗中人声渐近,有了一点一点昏黄色的光辉,那光辉极暗,但五哥并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种地衣所发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群,约有七八人越来越近时,五哥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人人手中持着一只网兜,在网中,是一块长满了发光的地衣的石块,那些人就用这点微光来照明走路。那一团微弱和昏黄的光辉,说它如鬼火,那是最恰当不过了。它映着那些人,连那些人的五官部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张一张雪也似的白脸,那种异样的渗白的肤色,倒起了反光的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异。
那些人和妍女一样,肤色奇白,提着网兜的手,一样惨白,他们的服饰古色古香,一看就知道属于与世隔绝炸弹的少数民族,可是和五哥在图书馆见到的任何一个少数民族,又有不同。
五哥看得呆了,心头狂跳:脑门发干,那些人在离他约有五米的地方走了过去,其中有两个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别的人吆喝着,也走向前去,不一会,就已经走得很远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五哥问了自己几千遍:这是什么所在?这是什么地方?当然,他的疑问,没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发颤。
这一次是我说话,想了好一会,我才道:如果是在地壳的变动之中,形成了这种特殊的地理现象,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在水中进行大规模的建筑,除非当时已克服的黏接剂的防水问题,否则难以想象。
五哥听了之后,忍不住道:请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来说。
龙四海补充一句道:不论建造什么形式的建筑物,都是一个部份一个部份建造起来的,建筑材料是砖、石、木,都需要联结,其中只木料的联结,可以利用榫头,互相嵌镶而成,砖和石都来拌和,水的多少,十分重要,如果是在水中,不知道如何可以控制,所以沈小姐才那么说。他这样说,我自然明白,的确,古代如何在水中拌和泥浆呢?泥浆一到了水中,不全完了吗?
被忽视的杜鹃突如其来道:”
我想,那建筑是全石头建筑、石头建筑、也可以利用榫头来嵌合……埃及的金字塔,就大量利用了这种建筑方法。
我点头道:那么,在海中进行庞大的建筑工程,就完全有可能,还有,五哥所说的半球体,可以使人在海中活动,原理也很易明白。
看我这么说,五哥神情欣慰,继续述说。
那时,他虽然身处极度的恐惧之中,但是他的神智,总算还是清楚,他立即想到,不管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先离开这个涵洞。
五哥这时,又恢复了求生的本能,他转身,在涵洞之中,找了几件衣服,又打到了一些食物,大多数是干咸鱼,他知道那东西虽然绝不可口,但是却是维持生命的上好食物。
他将东西包了一包,背在背上,又转身取了一块有发光的地衣的石块,想了一想,把石块寒进了包裹之中,掀开了帘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帘布在他的背后垂下,他便处身在黑暗之中了,刹那之间,他像是被极度的黑暗胶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实在不能,因为他完全无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后,会进入什么样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那些人来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带全是平地,这才慢慢地移动着脚,向前走去,他根本无法认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里,算是哪里。
就这样,他走出了十来分钟,回头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际就算想再回到那涵洞中,也已经无法认出路来了。
一时之间,他只感到自己虚弱无比,那是由于心灵上感到极端的无依靠所引起的一种感觉,他摸索着,在地上坐了下来,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着、手触处,不是石块,就是沙粒,他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说高山又不像高山。地底又不像地底。这时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这里就是阴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妍女也是人不是鬼,难道全是误闯进黄泉路来的?
人在极度的无依无助之下,就会胡思乱想,五哥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乱挥,真想抓到一些什么,最好自然是人的身体。
这时,他倒怀念起那妍女来了,不由自主,硬着声叫起那妍女的名字来。
叫了一声,他才陡然发觉,自己身在险地,处境不明,怎么可以出声。
正当他不知祸福之际,忽然听得在左首不远处,有人粗声喝骂了一声,他虽然听不懂,但听起来像是在责斥他刚才那一呼叫。
听到了有人声,五哥不禁又惊又喜,他立时含糊地应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但由于致命的黑暗,他根本无法知道来者是谁。
他本来想把裹中那块有发光地衣的石头,拿出来照看一下,但幸亏他够机灵。想到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那样,在险地之中,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所以他才没有那样做。
那些人走了过来。又有人哑声低叱,五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人拉了他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着走。
不一会,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参加进来,有人来时,发出一两下叱喝声,走的人也回应着,那吆喝声,像是军队黑夜行军时的口令一样。
听得次数多了,五哥也记住了,他只听得懂墓——那是妍女告诉过他的姓名部分。
我听得五哥说到这里,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五哥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就说了起未,他先说了墓,接着就说行军,已令我惊怔。接下来他所说的,我竟听不懂,那显然不会是任何一种通行的语言。
龙四海补充说明,他反复问过许多次,最后确定,五哥听到那些人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