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芍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明明知道自己在睡,但脑子却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
过往的种种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一下一下地闪过,有她才没几岁的时候,家人在接到处罚的圣旨之时如丧考妣般哭得抱成一团的画面,有幼小的自己怯生生地缩在妓/院的角落,被嬷嬷用极长极细的蘸了辣椒水的针刺得快要昏厥过去的画面,自然也有她在群芳宴上如秋海棠般怒放的画面。
看到那个在舞台上将众人的眼光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的自己,玉芍忍不住在嘴角露出微笑。
她这一生已经站到了她自认为最为辉煌的顶点,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却都逐渐模糊起来,自群芳宴后入宫的经历,似乎在潜意识里就激不起她的兴趣。那种束缚了人性自由,每日在一群只会争抢一个男人的而生的妒妇身边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玉芍只觉得自己微如蝼蚁,又哪里能找回在群芳宴上爆冷夺魁时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淋漓尽致的畅意?
玉芍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在睡着之前用尽了这一生的力气,真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乐事。
可在隐约之间,却能听到一个清灵的声音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并非是旁人尊称的周婕妤,也不是已经快要被她遗忘的闺名周云茵,却是她在入宫为妃之后,就被所有人默认了再也不能被叫起的艺名玉芍。
那声音她听着有点耳熟,再仔细听了听,却又辨识出一道从没听过的哇哇哭声。
那哭声强劲有力,就跟在她耳边噼里啪啦地放起了小炮仗一般的,咚咚咚擂得她的胸口发疼。
“玉芍,你快醒醒。”
“快睁开眼看看这折磨你那么久的大胖小子!”
“玉芍,你要是不醒,这娃娃以后可就没娘了。”
“没娘的孩子多可怜,你若不醒我便抱回去养了。”
那道清灵的声音中带着哽咽的哭腔,感觉声音的主人明明是想笑着说话的,但却偏隐藏不住语气中的悲戚之意,这般映衬下来反而让人更加心疼。
感觉到周围殷切且不安的波动,玉芍忍不住皱了皱眉,手指也顺势跟着动弹了一下。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周围就跟炸锅了似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瞬间就把方才那道清灵的声音给掩了过去。
玉芍觉得自己被吵闹得不行,又依稀记起自己是因为什么事情才陷入沉睡的。
在头脑中挣扎回忆了半天,那被她丢弃在角落的记忆才尽数回归。
玉芍在心中惊呼了一声“我的孩子,我还有个孩子!”之后,才勉勉强强将千斤重的眼皮撑开了一些。
可她刚刚苏醒,体力也因生产而消耗得太过厉害,眼睛哪里能一下便对上焦距?
当她睁开眼睛之时,只见到一个明黄色的人影矗在她的面前,而还有另一个人坐在自己床尾,正嘤嘤地喜极而泣。
玉芍恍惚了半天,愣是没把皇帝给认出来。
不过此时德宗也顾不上那许多,更不会去怪罪一个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替他剩下一个大胖儿子的玉芍。
想起在普陀寺里听闻皇后突发癔症,在癫狂之下让周婕妤受伤,且还扣住千金科的太医不放,不让折太医为玉芍接生之事的时候,登时是又惊又气,龙威天怒之下,心里烧起的那把火差点没把普陀寺给点燃了。
可在他接到驸马爷尉迟恭派亲信送来的急报之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遣飞骑先行持令牌回宫传口谕以营救玉芍,他则立刻起驾回宫,以最快的速度打道回府。
只不过德宗这盆远水最终还是姗姗来迟没有救得了韩皇后烧出来的那把近火,等德宗匆匆赶回的时候,只见那奉命赶回的人已经跪在落霞宫前,而折太医等人虽然已经被皇帝的钦差特使从琉玉宫里绑了过来,但此刻也是一个个脸色青白地立在了内殿门前,一见皇帝回来了便赶紧下跪请安。
德宗一见这些人,一股邪火便油然而生。
只听他破口大骂道:“一个两个的都是废物!你们不进去救人性命,反而杵在这殿门外请个劳什子的安?!”
德宗显然是气急,就差没丢了风度,直接上前踹个窝心脚了。
以折太医为首的众太医压根就没敢从地上站起来,直接磕头求饶,声音颤得如被秋风扫荡的落叶。
“皇上,恕臣等无能。”
“待微臣终于得以从琉玉宫中赶过来,周婕妤已经在催子汤的效用下诞下了龙子。”
“可,可周婕妤毕竟是因外伤受创早产,再加上催子汤的效用实在是猛烈。周婕妤这胎又是初胎,能成功诞下孩子本就已是奇迹。”
“如今,如今这产后果真出现了血崩症状,微臣,微臣也是束手无策……”
那折太医把脑袋磕得是嘣嘣直响,可心烦意乱的皇帝却没有心情听这种推诿之词。但好在折太医已经强调了这玉芍腹中的孩子已被平安诞下,而且还是个男娃之后,德宗的心情才稍微好转了一些。
“就算你们无能是真,但也应该伺候在爱妃的床前探看病情,又怎能杵在这殿外候着朕?这岂不是本末倒置?这事情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朕来教你?!”
那折太医为难地跟后头的下属叫唤了一个眼神,十分委屈地说道:“并非是臣等不愿进去守着娘娘,可项夫人见我们对那血崩的症状毫无办法,便将我们都给赶了出来……”
虽说他们这群千金科的大夫在这种专业问题面前本应该是极其权威不应被质疑和挑衅的,但看到那项氏似乎也是个行家的样子,又听自一开始就在落霞宫里跟进这件事情的医侍说了关于徐曼青的种种事情,才知道这女子就是之前断然下决定要用催子汤,之后又用了各种奇怪的方法助周婕妤诞下龙子的人。
折太医听了禁不住捋了捋修整得十分体面的山羊胡子,虽面上是一幅眉关紧锁的模样,但心中却不由得对那项氏暗暗佩服。
虽说他也有点整不明白为何项氏采用的那种听起来十分荒唐且乱七八糟的法子,竟然能让一个生初胎的孕妇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宫口全开生下孩子!
若是换成是他,也未必有这个把握能做到难度这般大的事情。
再说这产后血崩并非是孩子刚生下来就会立刻出现的症状,原本他们在入殿之时便看到徐曼青正抱着刚生出来皱巴巴血淋淋的孩子在剪脐带,又赶紧凑过去查看了周婕妤下/体的伤口。发现那地方的切口剪得十分专业,手法简直就跟专业稳婆别无二致。
可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又听伺候在旁的医侍着急忙慌地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周婕妤,周婕妤她出,出血了……”
话还没说完,大惊失色的一群太医立刻挤上前去,把玉芍围得是水泄不通,直把徐曼青给挤到了一边去。
徐曼青当下也是急得不行。将手中还没处理好的孩子先行交给了宫娥,徐曼青想挤进那堆人中探看病情,却发现这包围圈实在是过于严密,根本就近身不得。
只听那群太医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应急对策,折太医也确实有下手处理。
可徐曼青却见他弄了半晌两只手掌都沾满了鲜血,却还是没有止住出血的趋势。
“这,这不行了……”
眼见失血过多的玉芍开始面如死灰身体冰凉,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正快速地带走玉芍的生命,太医们却也还是毫无办法。
被挡在外围的徐曼青气急败坏,此时也完全失了风度,大叫了一声“都给我让开”之后,终于掀开了一个太医,插着缝子挤了进去。
“既然你们都没有办法,那就让我来试试。”
众太医们面面相觑,一开始还有点搞不清楚这忽然冒出来的妇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