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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让人觉得狭窄。

虎杖第一次感到这是一个相当逼仄的空间。

而宿傩的存在感却太庞大了,使得周围的重力都向他倾斜。

虎杖也一样,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他身边。

宿傩习以为常地伸手,把虎杖搂在怀里,那亲昵的姿态,只有恋人才有这么做的资格。

虎杖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宿傩垫在他身后的身体热烘烘的,柔韧地撑住他。虎杖能感受到他和服底下块垒分明的肌肉,不无提醒着他这是一具何等强壮成熟的男体。这副身体的主人主动雌伏在他身下,比任何人都入戏,比任何人都沉迷。就像是一只蜘蛛所能编织的最绮丽的梦,给猎物临死前最虚伪的幻觉。

你爱我吗?

虎杖想问他。

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提问的瞬间就会让虎杖落于下风,但他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死在爱自己的人手里,总比死在恨自己的人手里,更让人安慰一些。

以宿傩的性格,在那种时刻,应该不吝于一个吻吧。

然而。

我爱宿傩吗?

虎杖扪心自问。

他听到自己一成不变的心跳。

虎杖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那应该是怎样一种情感。成长经历中父母的缺位让他对男女间的关系始终陌生。他是被爷爷带大的小孩,没体验过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生活,没见过父母手挽手一起散步,或是在新年到来时交换甜蜜的吻。没吃过妈妈做的早餐,没跟爸爸打过棒球,没有牵着父母的手去游乐园玩耍的经历。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自家周末的行程,他只好沉默。

每到这时,虎杖就会感到寂寞的心境。而这种寂寞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早熟。他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在学校的书本里学过,甚至他可以从朋友身上捡起一些父母之爱的碎片。但他从没有真正地感受过。

在同龄人还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里,虎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形象。这不影响他在学校里和同学们一起装饰圣诞树,在欢声笑语中挂上装满期冀的圣诞袜。他和其他人一起诚心地许愿,心中却涌出一股了然的淡漠——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是不会得到礼物的。

他就这么成熟地,却又迟钝地,在缺乏足够情感链接的状态下跌跌撞撞地成长。有时他站在涉谷繁华的街道,看着眼前如潮的人流,看久了,心底油然生出一点恐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些行色匆匆的人群都有自己的归处。他们为人所爱,也爱上他人,获得欢笑,也流下眼泪。

但虎杖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可以称之为“巢”的、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在爷爷去世之后就找不到了。他迫切地想去爱人,迫切地想得到爱,却连爱的路径都无法通达。

爱是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会爱上杰?这问题真奇怪……爱需要理由吗?爱本来就是奇奇怪怪又超级恶心的东西,就像虫子被踩扁的尸体一样。那种鲜明的印象……你一看到就会明白了。

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了?老师我有什么说的不对吗?

伟大?爱很伟大吗?让一个人展露出全部的自我是伟大吗?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是伟大吗?

爱可以让人夺走他人的生命,也可以让求死之人重燃生的意志。

爱让人面目全非。

这是伟大吗?

这是扭曲吧。

爱是人类最大的变态。

最变态的地方在于,爱只要一个念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老师还是高专二年级的学生。杰和硝子是我的同学。杰是我最好的朋友。

老师出身五条家,因为出生时就是一级向导的缘故,族人都将我奉为神子。

我从小就明白我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理解不了我,我眼中的世界也无法传达给他们。

在高专,我第一次拥有了可以相互理解的同伴。

我是向导,杰是哨兵,我们组成搭档的话,可以提升相当多的实力。因此高专常常派我们两个一起出任务。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

我们去往一处偏僻的荒山,解决盘星教躲藏在山中的教徒。辅助监督的情报晚了一天,我们去的时候敌人已经撤离,只留下了些压缩食品和生活垃圾。

我们在基地巡逻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可用的资料,白白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新干线。天气又这么热,我很不高兴,直接下山了。

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地鸣叫,像是要把太阳叫下来。吵死人了!我捂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杰安静地跟在我后面,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哒哒的。

悟。

他喊住我。

于是我回过头,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他微笑着搭上我的肩,眼睛和嘴角都弯弯的,额上渗出一点薄汗。

阳光在他脸上照出巴掌大的方形的亮斑。

你知道我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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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想什么吗?

我想就是他了。

如果我有命定的话,就一定是他了。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在播报前段时间的女性失踪案。

宿傩的推论完全正确,那位在镜头前痛哭流涕的丈夫,就是杀死妻子的凶手。

外景记者随机采访了几位邻居,他们都表现地相当震惊。每个人都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不敢相信温文尔雅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

画面切到身陷囹圄的丈夫身上。

画外音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

很简单。丈夫说道,他冷漠的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因为我爱上别人了。

所以无法再忍受和不爱的她在一起。

画外音说,你可以选择离婚的方式。

不。丈夫否决了。

我杀死她是为了向我爱的人证明。

我对妻子的爱是虚假的。

我只爱她。

虎杖看着女主持人对着稿子做最后的总结。

爱让人杀人,爱使人死。

爱也是可以伪装的。

但装到最后,总会忍受不下去的。

宿傩,你又能忍耐到几时呢?

小鬼靠向他肩膀的时候,宿傩心中微微一惊。

年轻的身体触到依靠之物,本能地紧绷,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再怎么表现出信赖,还是有故意的成分。但其中信赖多少,故意多少,宿傩竟拿不准。

谁叫小鬼是如此地愚蠢。

电视在放失踪案的后续,小鬼看的很专注,宿傩早已知晓结局,因而只是淡淡侧望他表情。小鬼的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一点荧荧的光,连睫毛都是讶异的,张皇地朝外展着。好像凶手的动机对他来说是一种冒犯,好像他已提前给“爱”预设了答案,任何不符合他心意的回答都使他由衷地感到困惑。

太天真了,小鬼。你还太天真了。

不意外的,小鬼想到了一些关于“爱”的话题。因为宿傩在身边的缘故,他的思考十分克制,每到将要暴露真实想法的时候,就用大量的回忆补上空白。这显然是五条教他的方法,过量冗余的信息可以混乱哨兵的感知。就像故意在雪地里制造多方向的脚印一般,掩盖逃亡的真正路线。

但宿傩并不是那些没了向导就会发狂的废物哨兵。正相反,他对精神领域的开发和利用让一般人望尘莫及。如果小鬼向他求教,或许他会发发善心,看在命定的面子上,教他一些保命的方法。可惜他先问了五条,南辕北辙。

五条的战斗方式过于猛烈迅速,往往几个回合就能结束战斗。他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缠斗,没有体会过实力伯仲之间殚精竭虑避免失误,孤注一掷拼对方的一个疏漏,没在更强大的敌人面前示弱伪装,蛰伏以待反击的时机,没在战前收集好情报,然后将自己的底牌在决斗中谨慎地使用。

他教小鬼的方法并非无用,只是太浅显。如果考虑不到敌人三步以外的行动,即使得到短暂的优势,也会在底牌出尽时落败认输。

没有能力的小鬼需要更实用的方法。

不过没关系,宿傩已经在教他了。

只需要,比你的对手更入戏罢了。

我能忍耐到何时?

我能忍耐到你信以为真,忍耐你放下戒备,忍耐到你对自己的感觉产生怀疑。你会发现我是真的爱你。

那种感觉会很恐怖吧,伪物其实是真物。比如你以为早已死去的母亲,其实正活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里。

但我不会爱你。

正如你不会爱我。

我们是被所谓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囚徒。

你是我的牢笼,我是你的刑刀。

我们的相遇,只是加速双方走向死途。

谁更狠心,谁更绝情,谁先杀死对方,谁就有一线生机。

你明白吗?

你不明白。宿傩想道。

爱让人杀人,爱使人死。

有人谋杀他人,有人自我牺牲。

爱可以伪装,爱本就不神圣。

爱无比无聊。

但五条有一点说的不错——爱只在一念之间。真物和伪物,不过是镜中对望的两张脸。

他用指节轻轻磨蹭着虎杖的下颌,感受着皮肤光洁平滑的触感。小鬼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散发出脱水干燥的清洁气息。

在某一两个时刻,宿傩会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心。

羂索问过他之后的打算,无非是要不要留着小鬼。其实对随时可以杀死他的宿傩来说,两种方式都无所谓。

但死亡太轻易了。

在他恣意使用了宿傩的身体之后,普通的死太廉价了。

过去的几百年里,宿傩没对宠物发生过兴趣。但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时代,也许他可以尝试。就像羂索那样——进入现代后他变得相当擅长玩游戏机。

到那时,形势将完全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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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获自由,而小鬼会被关进狗笼。

每天,面对龇牙咧嘴的小鬼,他会微笑着对他说:

我回来了。

“你们还在交往啊?”

伏黑在课间跟他闲聊。

虎杖下意识地摸了把后颈。最近气温快速下降,眼看就要入冬,虎杖出门时给自己戴上了围巾。有了这么严实的遮挡,不免对宿傩有所松懈。一进入温暖的室内,解掉围巾,宿傩的吻痕就像暖风催生的花朵一样,在他颈上攀爬。

“几个月过去了,关系应该稳定了吧。”伏黑说道。

钉崎闻言也凑过来:“什么时候带出来见个面呀,我们可以刷老师的卡去银座吃西餐。”

虎杖迟疑着:“恐怕……很难……”

伏黑忽然善解人意起来:“是哦,如果是姐姐的话,已经是上班族了。在职场打拼很辛苦吧。”

“对啊对啊,”钉崎接过话茬,“你看七海老师,劳累的跟三十多岁似的。”

虎杖大惊:“难道他不是三十多吗?”

伏黑和钉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拜托他比五条还小一岁啊!”

虎杖喏喏点头。

“唉……”

钉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手机上刷出一条新的推送,她点开看了看:“话说下周一就是圣诞节了。”她捅捅虎杖的胳膊,“给辛苦工作的大姐姐买个礼物吧。”

她这么热心,虎杖不想扫她的兴,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应该是有钱的上班族给我这个大学生送礼物吧。”

“什么嘛,”钉崎颇不乐意,“小小年纪就想着吃软饭。”

“你不会……根本不喜欢人家吧?”

虎杖只想叹气:“是人家不喜欢我啦。”

“骗人的吧。”钉崎说,“你们不是经常见面吗?怎么看都是在热恋中啊。”

“对方一时兴起也有可能的吧。”伏黑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怎么可能?”钉崎把两个男生都白了一眼,“谁会跟不喜欢的对象见这么频繁啊。”

“况且那个姐姐不是很强势的性格吗?要是不合意的话,一次也就够了吧。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你见面,我看她比你投入多了。”

“别因为人家大你几岁,就不把别人的心情当回事啊!”

听到钉崎这么关心自己,虎杖虽然感动,但更多是无可奈何。没办法,既然一开始就让他们误解了,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认输了,我其实有在物色礼物的。我打算送……”

虎杖在电光石火之间把宿傩的喜好过了一遍。

“送……一瓶酒作为礼物。但那瓶酒价格太贵了,我还要赚点钱才行。”

“我只是不想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夸下海口。要是没攒够就太尴尬了。”

钉崎立刻警觉起来:“先说好,我不会借你钱。”

虽然嘴上那么说,周一放课的时候钉崎还是把几张钞票拍在他桌子上。

“一定要为那个姐姐买下来啊!”

她对虎杖三令五申。不等虎杖反应,她就一扫短发潇洒地走了。

伏黑也要去商店街,虎杖跟他同行。街上的节日气氛布置得很浓,路口还有扮作圣诞老人的人偶在分发传单和糖果,环岛中心安装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围了一圈彩灯,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麋鹿玩具和五颜六色的拐杖糖。最顶端是一颗发光的五角星,夜幕中尤其明亮。很多跟他们同龄的女孩子围在周围,以圣诞树做背景拍照。

虎杖和伏黑不想乱入她们照片的背景,因此只是远远地看着,隔了那片欢声笑语一整个河岸的距离。

虎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无所感。过节嘛,他当然是开心的,但要给开心的程度下个定义,大概就是投一颗石子入水的波动吧。

他侧目看向伏黑,发现他脸上尚有一点儿冰消雪融的温暖神情。也许圣诞节对伏黑来说是个美好的节日,他曾和他的家人共度过美好的回忆。

于是虎杖雀跃起来,展开笑颜说节日真好,特别特别喜欢过节。伏黑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虎杖揽着他的肩往商店走,在捧场之余感到些许寂寞。

有时虎杖也这么对待宿傩,选择一件事情假装对它发生兴趣,想要调动宿傩的情绪,但宿傩只会无情拆穿他,对那些伪装出来的虚假心情不屑一顾。

拿点“真“的东西出来。宿傩偶尔会这么说。

虎杖只觉莫名其妙——他的任何心思,宿傩都了如指掌。

还要怎么真?还要怎么深?把灵魂都解剖了铺平在宿傩面前,如同祭品一般供他赏玩。

然后呢?

成为宿傩在新世纪里一桩新的笑料?

这么在脑子里想了之后,宿傩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虎杖问他,宿傩便挑眉,意味不明地说,特别给你恩准。

恩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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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准你从我这里拿走一点“真”的东西。

说完,他捏住虎杖的下巴,尽情亲吻了他的嘴唇。

一吻毕,他才慢条斯理对虎杖指点迷津。

不被承认的真实便是伪物,如同被接纳了的虚假就是真实。

而我所说的真物,则是绝对的真实,事物唯一的解。

我向你承诺。

在你死之前,你会得到两面宿傩绝对的真实。

虎杖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大出意料后又是不出所料。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深彻的悲哀。宿傩终究是宿傩。

唉。

虎杖叹了口气。

虽然听起来是很动听……

可是,两面宿傩并不是你的真名吧。

很擅长文字游戏呢,宿傩。当然也很擅长骗我。

两面宿傩只是世人对你的称号,你默许了这样的称谓。但两面宿傩并不是你。

有这么庄重又好用的筹码,不放上牌桌就不是你了。

不过我不怪你。

因为你确实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你的真物。

我已经得到了。

虎杖捧着用花札精心包装的礼盒,轻快的脚步踏在圣诞歌曲的韵律里。

他打开暗室的门,想到上次未完的对话。

在他直白地说出来之后,宿傩是什么反应来着?

……似乎没什么反应。

宿傩笑了笑——勾勾唇角,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跟他现在的表情别无二致。

虎杖不由得怀疑起来。宿傩说的恩准,其实就是指的这件事?

但即使发问宿傩也不会解答,他尤其喜欢看虎杖苦恼的样子,几乎当成了一种娱乐。每当虎杖为他泄露的一点线索苦思冥想,为求不得的解而闷闷不乐,有时过于渴望答案,甚至会试着讨好宿傩——当然无功而返,又被宿傩抓住把柄调笑一番。虎杖气得要走,但宿傩制住他只需要简单的一按手。

然后就是宿傩的享乐时间。

小鬼气呼呼的,浑身都温暖地燃烧起来,因为还在生气的缘故,对宿傩的亲吻和撩拨都带上了反感,他越讨厌宿傩就愉快。小鬼狠狠瞪他,手脚并用地抗拒他,然而收效甚微。宿傩只要抽掉和服的衣带,露出其下完美的身躯,就能感到小鬼的愕然,此时再贴近了施以诱惑,小鬼的怒意便偃旗息鼓,红着脸对宿傩小声说“放开”。

宿傩从中觉出趣味,又感到微妙的恶心。

他刻意忽视了自己能够这么随意拿捏小鬼的原因——他在关系初始就拥有道德优势。宿傩是被侵入的一方,被使用的一方,被侮辱的一方。而虎杖站在施虐者的方位。这本是一笔压倒性的巨债,可以让虎杖坠入内心拷问的深渊,但现在却只用来和小鬼调情,未免大题小做了。

“我回来了。”虎杖照常说道。

宿傩照常不答。

他左手支腮,斜倚着沙发,正在看五条借给虎杖的影碟。虎杖瞄了一眼屏幕,发现放的是《泰坦尼克号》,顿时有震撼人生的感觉。

……很难想象宿傩会观赏爱情片。

虎杖拆开包装,拿出他斥巨资购入的清酒。他想宿傩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人物,近代才传入的葡萄酒和啤酒未必喝的惯。他从另一个购物袋里拿出配套的酒杯,特意挑选了跟宿傩记忆里相近的款式。出于节约费用的考量,虎杖只买了一只。

店员说稍微热一下会更加醇香,虎杖一边清洗酒杯一边用热浴法加温。他想到加茂族人是用托盘呈给宿傩的,但现代可没那么多讲究。他大咧咧地倒满酒杯,伸手递给宿傩。

宿傩目不斜视地接过,一饮而尽,又把酒杯递到虎杖面前,要求斟满。

“真不客气啊。”虎杖把宿傩推到一边,在沙发的空处坐下,“怎么样,这瓶酒好贵的呢。”

“还过得去吧。”宿傩说。

这对宿傩来说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虎杖不禁满意起来,给宿傩满上酒杯。

“你知道吗?今天是圣诞节诶。”虎杖说。

宿傩闻言,对他抬一抬酒杯:“圣诞快乐。”

虎杖瞪大双眼。在见到宿傩看爱情片之后,他还以为已经没什么可以震撼到他了。

“你不就是想听到这个吗?”宿傩抿一口清酒,“结果又摆出这么一张脸?不敢置信?”

虎杖警觉地看他:“感觉有阴谋。”

“彼此彼此。”宿傩淡淡地说。

“你也在无事献殷勤啊。”

宿傩喝的不慢,却不感到醉意。

酒精在体内散出暖意,如同一簇摩擦燃起的火花,宿傩醺醺然,心情大概是这二十年来最好的一次。

杯里残了半盏,他悬在唇边,只是浅饮。不知不觉中,视线探向坐在一侧的小鬼。

“喝过酒吗?”宿傩问。

“喝过啤酒。”虎杖想到天元酒吧里请他喝酒的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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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补充道,“还有鸡尾酒。”

“来。”

宿傩对他招手。

虎杖以为宿傩要分他一杯,满是期待地迎了上去。但宿傩只是蘸湿手指,将清亮的酒液抹在虎杖唇上。

酒精在唇上带来短暂凉爽的刺激,鼻尖充溢着大米的香气,少许酒液顺着唇缝流入口腔,舌尖上绽开甘醇微酸的余韵。

虎杖一边回味,一边抿了抿嘴唇。他还想再尝一点,便见宿傩一口喝干了残存的酒液。

“喂……”

虎杖很有些失望,而宿傩只是消闲冷睇。

“还是不懂行啊,”宿傩摇了摇喝空的酒杯,“买到了不错的生酛,这点值得赞赏。但醇酒是要用旨味来配的,没准备好美味的料理,实在令人扫兴。”

“不过,我对你也没什么期待。”

“你么……,”宿傩上下打量他一番,“只是个没品位的小鬼罢了。”

他递来酒杯,示意虎杖倒满。虎杖刚受了气,便假装没看见。宿傩也不恼,自去斟了半杯。他想了想,拆下左耳上的黑色耳钉,投入酒液之中。

“小鬼。”宿傩喊道。

虎杖不理他,背后冷不防袭来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宿傩单手掐着他的肘弯,紧得如镣铐一般,一动起来就感到上身肌肉在拼命嘶吼求救。虎杖只是无可奈何。

宿傩在酒水中捻湿双指,湿淋淋地揉捏着虎杖的耳垂。他从酒杯里捡出耳钉,碾尖耳针,在虎杖左耳上用力一摁,针尖便穿肉而过,挤出一滴浑圆的血珠。痛感尖锐却迅速,等虎杖意识到的时候,耳垂已被刺激地烧灼起来,少许酒精渗入伤口,传来一缕一缕的刺痛,像是血肉里的磨砂石。

这点疼痛当然不算什么。毕竟宿傩隔几天就要在他颈上咬出血口。比起吃痛时的恼怒,虎杖更多是疑惑。

“这是什么?”虎杖问。

他看向宿傩的耳垂,卸下耳钉后,耳洞眨眼间便弥合。要不是他右耳上还带着同样的黑色宝石,会让人疑心是否有过耳钉的存在。

“龙晶。”宿傩回答。

虎杖皱眉:“龙晶是什么啊?说点我能听懂的话啊。”

宿傩轻慢一笑,不吝于给他解答:“黑曜石。”

虎杖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好像是岩浆冷却之后形成的。”

耳垂的疼痛淡下去了,虎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圆润的宝石抵着他的指腹,蕴含着一股冷静沉着的守护之意。

“以前去祭拜神社的时候见过,总之是辟邪的东西吧。”虎杖说。

“但是只给我一个,是不是太小气了?”

他笑着说完这句话,神情倏然沉静。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问。

电影还在放。

永不沉没的“梦幻之船”与冰山相撞,冰冷的海水呼啸着涌进断裂的船舱。人们尖叫、哭泣、挣扎求生。声音嘈杂,场面绝望。

但宿傩只感到了一种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寂静。就像他被关在暗室动弹不得的二十年里,每日每夜无所不在的绝对安静。

小鬼望着他,屏幕光照亮的半张脸,光点在移动,于是表情也莫测起来。

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宿傩阖一阖眼,又睁开。血眸仿佛鲜红的蛇信。

因为忘记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在小鬼拾起他的记忆之前,无论是百年前的播磨药师,还是刺杀他未果的加茂族人,甚至连距今不远的三十年前,连羂索都还记得的家仆幼子,都已被宿傩尽数遗忘。在他漫长无涯的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何止千万张脸,这些面孔如同流水东逝,站在不动岸边的宿傩只是冷眼旁观。

但命定只有一次。

这一次之后,他不会再遇见一个新的命定。

从前至今,从此到后,小鬼也只有这么一个。

而他终究会死。

宿傩仍会活下去,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施加一道刻印,束缚十年的力量,延长三十年的寿命。

对小鬼的记忆,又能维持几道刻印的时间呢?

宿傩忽然感到了左耳的空荡。

至少他还能从缺失的配饰中勉强记起一点特殊。

在百年之后,他还能模糊地忆起自己曾经有过命定。

虎杖等了很久,宿傩却一直不答。也许对随心而动的宿傩来说,这是个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虎杖失掉耐心,把注意力转回电视——杰克把露丝推上木板,当他发现木板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时,他凝重而了然地微笑了。

耳朵烫烫地发痛,似乎是肿了起来。虎杖不适地拧了拧脖子。

宿傩饮下杯底酒水,并不咽下,而是卷在舌尖。他向前俯身,含住虎杖耳垂。受创的伤口缓缓溢出鲜血,命定的芳香千丝万缕融化在醇厚的酒水里,一层层叠加起来的、爆发性的美妙回甘。

再昂贵再精酿,酒不过是米的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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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命定向导的血液相比,淡薄无味到可怜。宿傩的舌尖游过耳钉的棱角,从缝隙里吸吮残血。每一滴,都在味觉上放出可怖的香气。每一滴,都比上一滴更加香甜。香气,无与伦比的美妙香气,像暴雨后的烈日一样蒸腾着大地,水汽弥散,照映焦烈的日痕,世间万物都屈服在曝晒的光辉之下。

宿傩骤然惊觉,他和小鬼已融合得很深。

他感到了……将欲压倒一切的巨大羞辱。

在不可见的灵魂所在,在不可知的精神深处,有人留下了痕迹。

不是雪地里转瞬埋没的脚印,不是水面上投下石子的动静,不是划开后愈合如初的伤口。

是烟尘,是火光的巨幕,是山火燎原后长达数十年的沉默和死寂。

那香气,是焚烧的香气。

一瞬间,那鲜明的印象,如同虫蛹里流出白浆的尸体。

宿傩顿时恶心欲呕。

电影直到结束都没人有心思看,放完了片尾,屏幕半灰着。它沉默了半天,等不到回应,于是亮了一霎回到待机画面,又渐渐安取下。

腹中的反胃感熊熊烧灼,像是在里面点了一把火,之前饮下的酒水此刻全成了助燃剂。宿傩只是坐在那里,就觉得浑身都湿滑起来。

身体里沉淀的,并不是痛感,而是一种粘稠的重量,因为过于沉重以至于不成形状,让世间最强大的肉躯也难以负荷,委顿在地。

有一部分的他化为浆水流淌在地,膨胀的情绪如浪潮般填满每一寸黑暗的空隙,另一部分的他则石化不动,他既发自内心地厌恶这段注定失败的感情,却又不得不直面自己紊乱的心绪。他可以不承认,但他终究要承认。即使一时把自己蒙蔽过去,将来他还有漫长的时间来反刍真相。

何为真物?何为伪物?

或许他在意的仅仅是命定的芳香,也许虎杖悠仁不过是香味的容器。但在绝无仅有的命定当前,谁又能把他们分得那么清呢。

明明早就知道,真物伪物,不过一镜之隔。

我到底在烦恼什么?

焦躁的情绪炙烤着宿傩。

是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是对小鬼的不快?

还是自恃高洁的自身被迫受污?

己身维持了数百年的自洽被小鬼轻松打破,只需要一点鲜血,一点散逸的香气。越是融合,越觉甘美,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宿傩依然完美,却不复无瑕。小鬼留下的印迹在灵魂深处张牙舞爪,撕开裂痕,凿出空隙,让精神相互填补容纳。而宿傩竟以为那不过是水面上几道微澜。他很快就习惯了被穿凿的感觉,就像他习惯了虎杖的手指,虎杖的嘴唇,虎杖偏好进入他的方式。

就像他习惯了身上的刻印。

就像他习惯了虎杖的存在。

宿傩的烦躁如同一个巨大滚烫的热源,在他身边的虎杖受到感染,也莫名地燥热起来。他别扭地调整了下姿势,大腿隔着轻薄的和服,贴上了宿傩的腿。

隔着两层衣服,还是觉得宿傩像座高温火山。虎杖把手掌放在薄薄的衣料上,想着宿傩的体温会不会把衣服烧起来。

“要做就做!”

宿傩拍开他的手,满脸不悦,脸色差的厉害。

好吧好吧。

虎杖举手投降。

他刚直起身,就被宿傩揪着领子带了下去,幸好用手撑了一下,没砸在宿傩身上。

不然又要发脾气了。

躺在他身下的宿傩,胸膛起伏,衣襟凌乱,血色眼眸在暗夜里荧荧生光,盛满了隐忍和不耐,像是一匹觅食的孤狼。

“怎么摆出这副表情……像是跟我有仇似的……”

虎杖空出一只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宿傩的侧颊。慢慢地,那块绷紧的咬肌放松了。宿傩张开嘴唇,将他抚动的拇指含进嘴里,濡湿的舌头纠缠不放,把虎杖的手舔的水淋淋。他一定是位顶级的美食家,品尝滋味时总是格外细致。他用臼齿轻咬最是饱满多肉的指腹,在虎杖吃痛想要拿开拇指时,意犹未尽地在关节处咬出一排牙印。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最多的时间全都耗在床上。

宿傩的想法,宿傩的过去,宿傩的谋划,这些虎杖全是一知半解。

但宿傩的肌肤,宿傩的身体,宿傩的欲望,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宿傩对他张开腿。

柔顺布料下突显出的成熟男体,因汗水而潮湿粘腻,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地图,在虎杖面前一览无余。虎杖熟悉其上每一道肌肉的线条。他知道它们在放松时能变得多么柔软,发力时又能变得多么坚硬。

身体的记忆迅速浮现在脑海,他甚至仅凭印象就能感到被宿傩绞缠包围的湿热触感,潮湿地像融化了一样的甬道,紧紧地箍住他,像口腔一样在吮吸。那无疑是一具非常乐于享受的身体,只要虎杖能让他高兴,他就会往开一面,宽宏大量地原谅虎杖的冒犯不敬。但这具爱好享乐的身体在虎杖看来本该百无禁忌,宿傩却在某些地方特别拘谨。

他至今只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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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虎杖正面进入他,因为他必须要看到虎杖的脸才能忍住掐断他脖颈的念头。他讨厌过多的事前准备,讨厌虎杖对他表达温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躲开虎杖发起的吻——用自己激烈的吻替代过去。他拒绝被虎杖留下吻痕和手印,每次结束后他都会第一时间愈合自己。他不喜欢湿漉漉的环境,所以从来不在浴室里做第二轮。他把享乐和清洁的地方分的很清。

虎杖拨开和服下巴,想为他做些准备,被宿傩用膝盖在后腰一撞,短暂的酸麻过后,腰上立时青了一块。

“好痛。”虎杖小声地抱怨。

宿傩无动于衷,脸上微带嘲意。

他讨厌没有效率的行动,不喜欢在多余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当他对虎杖分开大腿时,他的身体就已经自觉地准备好了。

虎杖无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往宿傩后穴插入两指,撑开流水的穴口,缓慢地把阴茎插了进去。

宿傩咬紧牙关,到现在他还是无法适应身体内部被碾开的违和感。他强迫自己移动眼珠,在半暗的房间里死死盯住虎杖的眼睛。

这个人是小鬼,小鬼是他的命定。他不会杀他。

……至少不是现在。

像是要用目光将他溺死一样的厚重程度,虎杖的心砰砰直跳,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宿傩掰正他的脸,拉近了,鼻息哧哧喷在他脸上,一分一秒都不允许逃避。

虎杖半撑手肘,覆在宿傩上方,朝下呆望着宿傩陷入迷离的神态。快感像回流的海水来两人之间摇荡。宿傩张着嘴急促地呼吸,不时拉他下来索吻,唇上覆了一层亮盈盈的唾液。睫毛也濡湿了,一簇一簇地黏在眼下,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失焦了的眼睛始终向着虎杖的方向,有时会突然一亮,像是拨开迷雾又重新寻找到他似的,带着奇异又激烈的失而复得的兴奋感。

鬼使神差一般,虎杖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我……”

他停下动作,紊乱的呼吸轻触宿傩的鼻尖。

“为什么……我可以……这样俯视你……”

他掐住宿傩的腿根,更深地把自己送进去,围着宿傩最敏感的一点不断戳刺。

“为什么……我可以……这样进入你……”

宿傩猛地掐紧了他的肩膀,指甲抠出几道血痕。命定的芳香散逸出来,他情不自禁地舔了上去。

虎杖没有躲避。他摸摸宿傩汗湿的发梢,问道:“因为我是你的命定?”

只是因为如此?

命定就有如此的特权?

对眼高于顶、把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宿傩而言,命定也是绝对的吗?

宿傩认可的命定,跟五条认可的“命定”,是同一个概念吗?

像是在惩罚他想到别人似的,强烈的疼痛突然在颈后蔓延而开。宿傩咬着他的皮肤,唇瓣浸过一层血色。

“我……只有过一次命定……”

宿傩血淋淋的唇翕动着。

“已经是你了……”

他抬起右手,捻动虎杖左耳新戴的黑曜石。

小鬼戴起来不伦不类。但宿傩不在意。

“都有了这个……”

“还需要……解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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