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动着光怪陆离的色彩的梦境忽然破了一个洞,它像一个在阳光下破碎的斑斓肥皂泡,破开的地方向周围扩散,创口生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而后消失于黑暗的潮流。
它死亡的过程被放慢了,天元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梦的破灭,它也是由两个同时做梦的人的幻想构成。从外形上看,这个梦像一个畸形的胚胎,显而易见,它并不像上一个梦那么稳定。
——梦的形状可能与其稳定性和内容有关。
天元如此推测。虽然她在十一年前的同化中得到“天内理子”的全部记忆和一部分梦的权柄,但这十一年里她都深深沉陷在过往记忆构成的梦里不能脱身。或许并不是梦,她思索并仔细端详眼前死了一半的梦。
其中一方似乎对梦的内容及其反感厌恶,而另一方则恰巧相反,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致使由他们共同搭建的梦境像一栋半边坍塌的房屋。最初的记忆里,处在两面宿傩的领域——“伏魔御厨子”边缘的宫殿,与其有些许相似。
一时她有些怔忪,千年前的人和物历历在目,一切恍如昨日。天元不能确定,现存的记忆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证明,亦或是逼真捏造的另一种可能。
得到部分梦的权柄,代价是失去做梦的权利。至于是全部还是部分,天元做不到完全详尽地获知。
她感到一丝微微的挫败,内心深处对自我“全知”的认定被轻轻敲开一条裂隙。但随即又释然:毕竟她全知的前提也不过是建立在一定领域局限之内。
况且,谁能做到完全理解自身的梦?盖因梦的本身就不能被彻底参悟。神秘是梦的本质之一。
梦死亡的速度加快了,无以计数的彩片里,她捕捉到一点羸弱的渺小白芒。微小的光点随着众多流散消失的梦境碎片重回黑色的海洋,它的光芒变得越发萎靡,随着黑暗的水流漂浮不定,有气无力地闪烁。
她用手指轻轻拢住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的光团,手心传来微弱的暖意和震动感,仿佛有一颗温热的心脏在手里搏动。
前所未有的亲密联系,一直抵达灵魂的最深处,饶是世界上最亲昵的双胞胎也不会存在如此深刻、难分彼此的联络。
光点闪烁的间隔越来越长,同出一源的连结传递来焦急的渴求。它已经十分虚弱,如果不及时找到下一个可供栖身的安稳场所,她的另一半极有可能迎来彻底的长眠。没有等到成熟就匆忙摘落的果实不能为饥渴的旅人提供足够支持旅途的养分,她谨小慎微地用手指帮助光团抵御流水的侵袭,寻索视野中适合休养生息的梦。
心情是难得的急切和忧愁,腹部有轻微打结的感觉。
她看见了一个正在成形的梦,那个梦像一只蜷起身体睡着的四足动物。水流推着梦缓慢漂到她面前,梦境的脑袋有了初步的轮廓,头顶冒出一对小巧的圆形耳朵,尾椎处延伸出一条细长的尾巴。
看起来有些像猫的梦充盈着轻盈柔和的白光,如同被人填上许多鸽子羽毛、安置在神社里祈福的布偶。它诞生的地点离并蒂的莲花和畸形的婴胎并不远,体积也比前两个小上许多。
天元试着抚摸猫形状的梦体表生出的毛发,原来构成皮毛的都是些微小的光芒。明暗不一的细腻毛发构成细长的条纹,抱住鼻子的爪子上也有奇妙规律的纹路。猫不会有这样的花纹,它是一只老虎。
就算在贵族大臣的家里,老虎的毛皮也是难得一见的奇珍。极少有猎户会铤而走险猎取这种神出鬼没的凶猛野兽,因而虎兽皮毛的价值更在丝绢之上。倘若有大臣得到他赏赐的一块虎皮,本就人心浮动的平安京里又会横生不少波折。
这还是她初次触碰活着的老虎,它逼真地喘着气,雪白的肚皮和胸脯因呼吸而起伏。天元试着推了推它,幼年时期的老虎只是漂出去一点,短短的毛发随水流拂动,但本身没有出现溃散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她感受着从另一只手心传来的阵阵微小、隐含渴求的呼唤,老虎幼崽散发出的柔和光晕正无声吸引着光团。
那就试一试吧,天元想。
黑暗中,弱小的光点闪烁着,缓慢飘向缩成一团沉眠的老虎。柔弱的光芒融入表面散发星点微光的皮毛里,老虎忽然伸展了一下身体,尾巴尖绷得笔直。它有着宽宽的鼻梁和倒叁角形的鼻子,毛绒绒的吻部像是挂着微笑。天元的心一下子被吊起。
它又卷起身体,用爪子抱住自己的脑袋,闭拢的眼睛挤成一条细缝。
天真不谙世事的老虎酣然睡去。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窜出五颜六色的茂盛灌木,惊起一片叽叽喳喳叫嚷的彩色云霞。它甩下一众鹦鹉聒噪的声响,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流。在一阵光亮和一片飞沫中,巨大的水花溅到岸边的岩石上,夹杂着几条倒霉的小鱼。
这是一条通往大海的淡水河,河里的鱼多得数不胜数,只消在水里张张嘴就能吃到。但它不饿,只是觉得这样玩很有意思。黄色的闪电停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底,静静等待没头没脑乱窜的鱼安静下来。那些小鱼扎进皮毛,在意识到方向错误后又很快逃开。
它悄悄地、悄悄地把眼睛和鼻子露出水面,被水打湿的毛发和胡须粘在一起。颜色花哨的鹦鹉们跑到更高的乔木上去了,就连吵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铺天盖地的雨林在河流上方留出一条空隙,从两侧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恰好能看到蛋白石一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