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2 / 2)

“你不曾听沿路农夫讲吗?”钟意早有计较,顺势道:“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致仕农官,颇富才干,在附近州郡中任职数十年,极得民心,这样一位尊者,我很想去拜会一二。”

苏定方与她一路同行,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他长于军事,对于农桑却不甚了解,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顿了顿,方才道:“女郎为什么想去拜会他?”

“年长的人有他自己的收获,长年累月之下,总会得到许多常人没有的经验,”钟意道:“倘若能编纂成书,传扬于天下,于当世、于后辈,都是功德。”

苏定方道:“功在千秋么?”

“正是,”钟意见他颇有不以为然之态,遂笑道:“你不要不相信,倘若真有这样一本书流传后世,史书工笔,后人未必会记得银州刺史是谁,却会记住他的名姓。”

苏定方摇头失笑:“女郎有些言过其实了。”

“并没有,”钟意也笑了,轻抚朱骓脖颈,叫它放慢速度:“我以为,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令后来者瞻仰者有两类,一是定国□□,立无双伟业之人,如周公、召公,始皇、文帝之流,其二,便是生于黎庶,造福于民之人,如神农、李冰。这两类人,其实都很值得尊敬。”

苏定方闻言,神情微动:“那女郎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我哪一种也不是。”钟意失笑:“倒是你,或许可做第一种人。”

“女郎,”苏定方却道:“你太妄自菲薄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钟意遂停了口,打马往银州去。

……

银州刺史崔令虽也姓崔,却不是博陵崔氏的崔,更不是清河崔氏的崔。

他曾是前朝将领,后来降了太上皇,因立有战功,待到大唐立国,便被派遣至银州,做了刺史。

越国公府同他没什么交情,博陵崔氏也一样,钟意问了苏定方,知他与此人并不相熟,也就不曾暴露行踪,入城之后,向人打听陆实住处。

陆实上了年纪,致仕时的官位也不高,一时之间,当真不太好找,苏定方见天色渐黑,便建议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到明日再去打听。

钟意自无不从。

也不知他们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找到客栈没多久,外边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不多时,便听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扇上,一声声清脆作响。

“今年这是怎么了?”钟意叹道:“雨水总是不停,只再这样下去,怕会有洪涝,冬麦也收不成了。”

“不止如此,”苏定方道:“民舍低矮,用不了多久,兴许便会漏水,再差些的,只消起风,便会被吹垮。”

这夜钟意睡得有些不安稳,熄灯之后躺在塌上,听得窗外雨声激烈,风声呼啸,更是难以安枕,翻来覆去半夜,方才歇下。

骤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渐渐停歇,钟意吩咐人出去打探陆实下落,过了一日,方才有了消息,知道他便在银州下属的抚宁县外结庐而居,一行人携了雨具,打马前往。

钟意到了地方,便见是个不大的村落,北地常有的砖木结构,不算宽敞,倒有几分乡趣。

陆实便偕同妻小,住在村落东首位置。

钟意与苏定方一道入门,便见院落中有孩童玩闹,见有客至,急匆匆跑到内室里喊长辈出来。

迎出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面有疑惑,见钟意衣着不凡,身后侍从英武,倒很客气:“尊驾是……”

钟意笑道:“我们是来拜访陆实陆老先生的。”

“啊,原是来见父亲,”那中年男子恍然,道:“请随我来。”

乡野之中,规矩远没有长安的高门大户多,钟意跟那中年男子交谈几句,知他是陆实的长子,名唤陆凛。

陆实年过五旬,发丝斑白,面上也裹挟着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风霜之色,见了钟意,笑问女郎从何处来。

钟意向他施礼,道:“我听闻陆老先生精于农桑之事,历任农官,水利、畜牧、果林皆有涉足,便想来拜访,此外,还有一事相求。”

陆实见她衣着谈吐不凡,心中微生忐忑,道:“什么?”

“大唐新建不过几十年,百废待兴,陛下令诸宿儒编纂前朝典籍,令齐国公何玄与仆射房玄龄编纂《唐疏律》,又令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钟意徐徐道:“诸位宰辅身居高位,自是高屋建瓴,然而说及农桑典籍,却不成了,老先生精通于此,难道便没有著书立说的意愿吗?”

陆实自致仕之后,便开始编纂《农桑辑要》,只是他位卑官轻,即便写成,也无力推广,今日听这女郎登门,说一席话,不觉动了心思,又恐她乃是欺诈,不敢直言,便试探道:“敢问尊驾是?”

钟意听他如此讲,便知可行,向玉秋颔首,后者便取了路引与一应身份文籍与陆实看,道:“老丈不必忧心。我家居士便是越国公之女,官居侍中,位同宰辅,更是今上亲封的怀安居士。”

陆实为隶几十年,自然识得官府文籍,确定无误后,便欲起身相拜,钟意慌忙拦住,道:“老先生是长者,这是做什么。”

“先前未曾提及,居士勿怪,”陆实道:“老朽早有编纂农书之念,自致仕之初动笔,现在已经完结,共五卷十二章,计六十七万余字。”

他站起身,往身后书架处去,道:“居士若真有意将此书献与朝廷,传之后世,便拿去吧。”

厚厚一摞书稿,笔迹工整,该是仔细校订过的,钟意大略一翻,虽不精此道,却也能猜出陆实究竟耗费多少心血。

她敛衣施礼,道:“我无才无德,有幸见到陆老先生,正该替天下苍生致谢。”

陆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书稿我带走了,”钟意诚恳道:“来日归京,必向陛下为老先生请封。”

“那倒不必,”陆实豁达道:“我老了,很快就要入土,得了也没什么用。”

“这是您应得的,请不要这么说。”

钟意叫人用油纸将书稿包起,以防漏水沾湿,又笑道:“老先生不怕我是骗子,诓了你的书稿吗?”

“我听人讲,居士是为父亲尽孝,所以出家的,”陆实温和道:“一个孝顺的女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多谢您,”钟意再次一礼:“改日陛下加封,我亲自到此,说与老先生听。”

陆实又一次笑着推拒。

屋外阴云再聚,用不了多久,怕又是一场骤雨,钟意不敢久留,叫玉夏留了百两金,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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