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知道,他是误以为她被昨夜的经历吓坏了,才在睡眠中大哭,于是也不做解释,客气致谢后,她又问了几句那位“常将军”跟孟瑄的过从往来情况。熠迢说公子跟常将军并不熟,刚好昨日在琉璃厂遇上了,才邀约了对方来清园吃温锅酒,可对方晚饭时爽了约,直到夜深人静了才姗姗来迟,告罪说是家人生病耽误了。
一时无话,她示意熠迢可以去了,然后自倒回榻上去,用被子蒙着头想东想西。孟瑄嗔怪她小小年纪思虑过重,不利于保养身子,可她能不多想么,好端端的怎么就做那样令人绝望的一个梦,梦里的她一直在哭泣,醒了还是泪流不止,仿佛一道泪水留成小溪,将现实和梦境沟通在了一处。
只要闭目想起那一幕,顿时就觉得有一团棉絮堵塞在了胸口,蝉衣她们出了罗府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忽而,一只手拉开了她的被头,还是那个熠迢,那人还没走,还催促她起床收拾一下,说楼下摆了肴馔,让她下楼用早膳。
经过了昨夜的一场折磨,她哪里还有心情走今日吃饭理事吃饭等天黑再吃饭的日程,而且熠迢这个人太奇怪了,他不是很讨厌她的么,干嘛操心起她的问题来。孟瑄都不认得,也不珍视她了,孟瑄的跟班儿还理她做什么。心下正堵得紧,也不照顾面子工夫了,夺回被子蒙了头,想将她自己跟现实世界隔出几道山水的遥远距离。
外面的现实世界安静了一会儿,她以为这回终于得罪和打发了那熠迢,谁知他还是来抓她的被头,并固执地说:“起床,换药。”
何当归恼火地弹坐起来,发现贵妃榻尾处摆了个小炕几,上面有一色白药纱布等物什;床头她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一张高教几上放着四五样清粥小菜,黄绿相间的,看着倒真勾起她两分食欲。再细瞧时,旁边还搁着青盐薄荷水和漱口盂等一整套清洁用品,仿佛猜到她不是懒怠下床,而是腿软发颤到根本站不稳的羞恼私密事。
她看着这么细致周到的安排,再看一眼熠迢那不卑不亢,欠缺表情的脸,十分疑惑地请教他:“为什么对我的态度一回一个样?先时我也没得罪你,客客气气来清园探孟瑄病况,你就拉长着一张脸给了我个难堪,不由分说打发走了。如今物是人非,孟瑄摔坏脑子,不认我是他三媒六聘娶回家的庶妻了,我不咸不淡的在这个冷僻处住着,跟阁下你几乎是平起平坐了,你却无事献殷勤的对我这么周到,我简直要疑心天上下红雨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人待她好,她却不识好歹,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曾遭遇过几回,可回回都有实例证明了,她要是感激涕零地接受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好,过后的麻烦事会更多更多。最惨痛的教训莫过于段晓楼了,她一开始防着防着,直到不盯防受了他的怜惜爱意,最后只弄得一场伤心,两头为难。呵,眼下这样的情况,要是在好事者青儿的脑中打个回旋,不用说,青儿多半会猜测,熠迢这是对她有“那个意思”了。她虽知道这自然是断不可能的事,可隐晦不明的事最最磨人,挑明了说,反倒对双方都好。
她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缓缓道:“熠迢,你上回在焚化炉里救我,昨晚又在园子里不太平的时候守了我一夜,这些事我都铭感于怀,就算上一次有点小小嫌隙,光这两回救助,也早够补十回了。你我都是孟瑄的亲近之人,彼此和和气气当然好,可我生性就懒怠应付人情账目,加之你我身份悬殊,因此,你有话跟我说请一次道明,无话可说,就以后都不必再说了。”
熠迢默默听完,忽而嗤笑一声,挑明了问:“你觉得我爱上了你,才救你守你,现又觉得不妥,就言语推拒于我——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既这么问,那显然就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了,而何当归也不窘,只平静道:“我一个小小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好见识,平日里戏剧话本儿看多了,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可熠公子你的行为让人迷惑,也是事实,你不是萧素心那一派的吗,怎么又走到我队里来了?就算不是出于倾慕怜爱,我也难免不会想,你是她安放在清园中的卧底,专门给我添错处的。”
“随你怎么想,我往后再不进你的楼就是,药你也自己换吧,我不敢再沾你的边了。”熠迢语调平平地说完这些话,走出两步,又回头丢下一块蓝绸帕在榻上,留下一句,“四老爷给你的东西,让你时时系在身上辟邪。”而后再不回头地走了。
四老爷?孟兮!他托熠迢捎来了一块辟邪的蓝绸帕?
何当归瞪大眼睛,想问得更清楚仔细一些,可再喊那熠迢时,哪里还能喊到半个人。可恶,找他问正事,他大爷的倒跑了!
虽然有点得罪了这个人,她倒没什么后悔的感觉,反而他的人一走,她全身上下都自在了不少。先拿起那块蓝绸帕细细端详了一回,那海一般的颜色几乎要顺着缎子流下来了,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感觉,又或者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一听说是孟兮之物,立刻就要当圣品供奉起来,让他老人家有空时来眷顾眷顾她,解答一下她心中的诸般疑惑,以及她的劫数种种。
看完了帕子,楼下有嬷嬷回话,说了几件俗务家事,人却并不上来,她也喊着回了两句,打发了她们去。用罢了饭菜,她觉得气虚得紧,须得再睡上一觉方美,可噩梦的余韵让她一时不敢入睡,这样磨了一会儿,她渐渐还是睡着了。
这回倒没有噩梦侵扰,只是她在睡里梦里老觉得自己的床飘到了海上,东摇西荡了一阵子,还有天上的海鸥落在她的床头上,伸着个鸟嘴,一直啄她的脸。钝钝的,倒不觉得疼,只是很恼人。她模模糊糊地挥手驱赶:“去啄别人,去啄孟瑄那个呆子!别烦我睡觉。”
此言很有效,鸟嘴不再啄她,她朦朦胧胧又眯了几时几刻也不晓得,只是一睁眼就跟一只有孟瑄的头那么大的五彩斑斓的鹦鹉打了个照面,冷不防吓得“啊”了一声。这是个什么禽鸟珍物,作甚跑到她的床头木栏上?
等睡意褪去后,她才想起,这只巨大的鹦鹉,怕就是熠彤说的那个九十两银子从琉璃厂里淘换来的西品金刚鹦鹉了,好大的个头,就像一只鹰隼,羽毛异常鲜艳,比旧年时在罗家花园里见到的那些珍禽的外观都鲜亮。看着虽大,倒不显得凶,她抄起枕头旁一柄玻璃小云纹如意,挥了几下,撵着那一对干净得好似涂了层蜡并修过指甲的鸟爪,严厉地说:“这里不能站,别的地方站站去。”
那鹦鹉拒不受她的威胁,鸟脚也不肯挪开,咧开一张鸟嘴似乎在笑,嘎嘎唱道:“啄孟瑄那个呆子!啄孟瑄那个呆子!”
楼梯上咚咚咚一阵响,青儿蹦蹦跳跳走进来,诧异地叫道:“都下午四五点了,你怎么还在睡懒觉?整个扬州都五六级的中型地震,亏你还能睡得着!”旋即她又睁大眼睛问,“喂喂,你的眼皮怎么肿成这样?你睡前哭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