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是不知道哇,我家小姐的性子,那真比脱了缰的野马还野,人也大大咧咧,全无女儿家做派。”柳穗手底青丝挽花,口里叹道,“我们做奴婢的全看主子过日子,摊着好主子,那就欢欢喜喜,摊着苛刻的主子,那就两眼泪汪汪,有苦说不出。”
“哦?”何当归微笑,“莫非是凌小姐对底下人不厚道?”
柳穗歪头:“平心而论倒也还好,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出手阔绰极了,每个月我们手里接到的赏钱,比我们的月银还多出好几倍,衣裳布料有不顺眼的,不管多么名贵都是随手就赏给我们,整个府里只有三小姐房里的丫头穿得起绸缎衣裳,总觉得走到哪里脸上都有光……小姐,我扯疼你了吗?这碗花儿髻得绑紧点儿才能摞起来。”
“不疼,我正想紧紧的绾一个发髻,你的手法照比我的丫头柔和多了。”何当归对镜理鬓,冲着黄澄澄的铜镜中的点砂佳人微笑,“她们几人,一个比一个残暴,害我都对梳头有心理障碍了。”
柳穗爱惜地搓一搓手指间的发丝,赞叹道:“小姐你这么长的头发还养得这样好,发尖儿的发质,都比我们留齐肩短发的人还好,真叫人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每日都用百花露来蒸吗?这么长,都过膝了,一定是胎里发吧?”从前服侍三小姐的时候,主子就非常爱惜头发,每月都用上等花露膏子熏蒸四五次来滋养长发,可也没这么顺滑这么乌亮,柔中有韧,手插在里面就像放在温水里,柔得不可思议,叫人一摸就爱不释手,可细瞧每一根发,都比她自己的齐肩短发更茁壮有韧性。
一提此事,何当归还有气:“胎里发让我一个笨丫头蝉衣给‘刷刷刷’剪走了好几尺,这些才只是近年留出来的新发,否则现在都能湛湛沾着地面了。”感觉发间的手指极轻柔,让她泛起一点懒懒的倦意,于是百无聊赖地去翻动妆台上的几只梨木红漆盒并汝窑磁盒。
打开第一个漆盒盖子,里面盛的是红麝珠子,一枚枚玉润可爱可玩,彷如攒起的小颗珊瑚圆珠,有的打了孔,用一根黄丝线松松穿着。再打开第二个磁盒盖子,里面并排摆着六七根簪花棒,有的盛着香粉铅粉,有的装着一种通红透明的小珠子,像是石榴的子,可能是京城里新兴的那种“养颜胶囊”,青儿发明的东西,她这闺蜜倒是头一次见。青儿说,化学制品给外人用,自家人还是用花儿膏儿更绿色环保。
打开来第三个盒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彩纸金箔铰成的花钿,一枚枚像星星一样闪亮。何当归瞧一眼镜中人的眉间朱砂,心中的闲适愉悦被驱走一点,于是撅着嘴巴拈了一个金箔剪成的梅花钿,用小指尖沾了点儿鱼膏当浆糊,往自己的眉心贴去。
“我这头发倒没怎么蒸过花露,温泉倒是常常浸,可能对养发有好处吧。”她边抚弄眉心的花钿,边懒洋洋地说,“我倒觉得爱惜头发从外面做,不如从内里滋养,比如山核桃就该多食一些。我们扬州的核桃那是南方有名的特产,皮儿薄,肉多油。”她很喜爱柳穗的手艺,忍不住拉拢说,“哪天你不跟你家小姐了,不如就去扬州罗府找我,我满院子十几名丫头嬷嬷加起来,还不如你的手艺佳。要是柳穗你日日给我梳头,那我也不这么苦恼那晨起的一通功课了。”
柳穗闻言喜出望外,一面使劲儿点头同意,一面手下不停,青丝抽卷儿,“好啊好啊!不用等改天了,奴婢早就没有主子了,在这山庄里呆得够够的了,要是小姐你愿意收留婢子,那婢子可真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了!”
“小逸~~小逸~~啊~~”孟瑄的呼声渐渐往这个方向接近,何当归背脊一绷,却没应他,甚至都没抬起头往窗外瞧上一眼,仍是低垂着头对镜贴花黄。
她故作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跟你家小姐了?你刚刚说,‘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莫非凌小姐现在不当小姐了?柳穗你不爱呆在白沙山庄,莫非锦衣卫的大人们对你不好?”嘴里这样问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窗外的一切风吹草动,以及一切人声。
多么奇怪啊……孟瑄找到山庄之前,她脑中时不时就冒出他的脸庞来,怨他大爷的怎么不快点儿救她出牢笼,可刚刚甫一听得他的呼唤声,她心里就有种发虚发软的感觉。就像诗里说的,近乡情更怯,一听见孟瑄的声音,率先蹿进她脑海的,竟然是那日在冰花甸见到的红衣女子萧素心的脸庞,心中一阵别扭,鬼使神差的就是不想立马跟孟瑄见面,巴不得他在外面多找一会儿,多叫一会儿,多着急一会儿。
“小姐,外面那人是在叫你吗?”柳穗手中活计停下,问,“你的闺名是‘小逸’吗?”
“嗯?你怎么这么问?”何当归贴好梅花钿,又去摆弄簪花棒里的香粉,别扭地说,“我才不叫什么小逸,谁知道他叫的是谁。”
柳穗笑道:“原来不是叫你么?可是每次外面一叫,小姐你的肩膀和头就跟着轻轻一抖,害我的发圈儿都绑松了。”
“……”何当归手指蓦地一僵,不知脑中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