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沿当然知道。
川端一贤走投无路之后曾经求到周晏城的办公室里,那时何沿也在现场。
宏时资本有巨额存款在l·行, 还持有相当数目的股份, 所以l·发后,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 宏时资本是首当其冲的第一张牌。
周晏城在l·的投资策略使宏时亏损数百亿国际币, 近千亿华夏币, 之后宏时的资金链断裂, 没有一家银行敢给他借钱, 周晏城面临巨大的挑战,每天睁眼闭眼都在想法子到处弄钱。
新闻里天天在报道哪个巨鳄跳楼了,哪个大亨又中风不起了,何沿其实知道周晏城的压力也很大, 那段时间他指尖的香烟就没断过。
大小股东和客户几乎把周晏城的手机打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然而周晏城统一回复一句话:“只要我周晏城不死, 你们的钱就不会长脚。”
他立在玻璃窗边, 一只手拿着手机, 一只手撑在玻璃上, 长身玉立,脊背挺直, 玻璃窗上映出他没有过多表情的脸, 神情冷漠不见萧索, 这是何沿不曾见过的周晏城的另一面。
香烟缭绕中, 周晏城的面庞像是笼罩着浓厚的雾霾, 然而他的一双点漆黑眸却灼亮得惊人,周晏城此刻被逼入前所未有的窘境里,可他似乎并不颓败,反而斗志昂扬。
何沿轻声问周晏城:“能过去吗?”
周晏城熄灭了烟,看向何沿的眼神刹那柔和,他把何沿抱到腿上亲了亲他的额头,坦白道:“我不知道,这危机太突然,我先前没有任何准备,但是不论到什么地步,都逼不死我。”他笑了笑,“别怕,天还没塌。”
何沿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看着他:“这缺口太大了,你应该向你父亲和爷爷求助,以他们的——”
“嘘,”周晏城修长的食指抵在何沿的唇上,“男人不能这么窝囊。”
周晏城揉着何沿的头发,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做我们这行,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盛时蒙家族庇护,出事儿也得自己扛,留得他们这座青山,至少以后还有片瓦遮头,”他笑着,在何沿脑门上弹了弹,“何沿,人生除死无大事,你以后也要记住这一点。”
川端就是这个时候跌跌撞撞冲进来的,他来向周晏城求助,这不是自己往虎口里面送嘛,至少何沿不止一次听周晏城咬牙切齿说要是找到这个小东洋鬼子,要活生生撕了他。
然而周晏城认出来人之后,只是挥挥手让保安们都离开了,何沿原本也想出去,周晏城却把他留下了。
东洋人有动不动就给人跪下的传统,表示礼貌和感激要跪,认错要跪,求饶要跪,所以他噗通给周晏城跪下的时候,连何沿都不觉得讶异。
周晏城不动声色地看着川端,两手指尖在桌面上轻抵成塔状,他眼眸半眯,何沿知道这是他情绪酝酿的前奏。
“周先生,我走投无路,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唯一能帮到我的人!”
不等周晏城开口,他便膝行几步,把一个笔记本和一个移动硬盘递给周晏城:“这里面是我给l·的期货套利的所有进出单记录,期货公司提供给商业调查科的证据都是伪造的,我的上司只给我下了买多的指令,从来没有卖出的指令,周先生,你是l·次破产事件的最大受害者,你有权利追究这次事件真正的主使者!以您在华夏和金融街的影响力,只要您提出彻查,一定会还清事件真相的,我是冤枉的周先生!”
何沿吃了一惊,l·金融风波始自一个投资经理的贪婪,把公司给出的套利指令更改为单向交易,在亏损后还一直以虚假账目瞒天过海,报亏为盈,最后导致整个账面亏损了几千亿国际币的新闻最近铺天盖地,全世界都以为是这个小个子的东洋人引发了金融海啸,无数人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没想到这其中竟然另有隐情。
他下意识看向周晏城。
周晏城的表情无波无澜,他接过笔记本翻了翻,又把硬盘插.进电脑里。
阳光从大玻璃窗射进来,投映在周晏城的身后,这般明亮的光线却掩不住周晏城身上深浓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周晏城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声。
何沿觉得以周晏城睚眦必报的性格,此刻一定会暴怒,继而雷厉风行地追究,他这样骄纵的人,怎么容忍得下自己被人逼害到这个地步。
然而周晏城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深不可测,何沿完全捉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除了我,这些东西你还给谁看过?”周晏城嗓音低沉,眸光转向川端的时候闪过锐利的锋光。
“没有,只有您看过!”川端表态。
周晏城点头,挥了挥手,如同赶走一只苍蝇般:“你走吧,想活得久一点,就把嘴巴闭紧点。”
川端大吃一惊,连何沿都不可置信。
“周先生!周先生!”川端大喊,“您不想报仇吗?您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保安迅速进来,把那个东洋人硬拖了出去。
“为什么?”何沿瞪大了眼,他不能理解。
“什么为什么?”周晏城点燃火机,慢条斯理地把笔记本上的纸业一张张撕下来,在火舌上燎烧着,“l·经破产,就算揪住幕后主使者,谁也不会赔给我钱,与其花心思把人揪出来,不如先解决眼下的事。”
“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
“那你不想把坏人抓出来报仇吗?”
周晏城烧完了笔记,从笔架上找出一个镊子,夹着移动硬盘继续在火头上燎烤,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一般,嘴角都勾着笑:“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生意场就是这样,我被别人阴过,我也阴过别人,没人在外头混是不用还的,这种毫无意义的意气除了分散我的精力,对于解决我眼下的困境毫无帮助,也许等我翻身,哪天又凑巧逮住这几个孙子,我肯定是要往死里弄,但是现在,”周晏城自嘲地用舌尖顶了顶脸颊,“使不出手段,就别装那个身段。”
何沿张了张口,这是那个动不动就跟他尥蹶子的周晏城吗?受了这样天大的逼害,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忍耐了?
何沿震惊中又有些无措:“那……那川端怎么办?他是无辜的啊,他现在被许多机构追杀,他会没命的……”
周晏城眯眼看他:“你又圣母心发作了?”
“我发现你除了对我,怎么对谁都那么上心呐!”周晏城“啪嗒”一声把钢制打火机扔回桌上,双手抱胸,微敛的双眸意味不明地盯着何沿。
“他是无辜的,我们应该还他正义,他现在几乎被全世界遗弃了……”
周晏城嗤笑一声,他看着何沿的目光却十分复杂,有不加掩饰的嘲讽,也有不明所以的怜惜:“何沿,你为什么不这样想?l·下多少投资经理,为什么偏偏选中他做替罪羊?但凡他警惕一点,都不会被人当枪使,没有脑子还一腔孤勇,这样的蠢货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你要知道,一个人身上的喜剧可能有很多因素造成,但是一个人的悲剧绝对不是偶然,他必然有足够的愚蠢才能把自己弄到这样的惨状!”
何沿抿着嘴,不服气地瞪着周晏城,这种“受害者活该”的理论让他不能接受。
周晏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沿,何沿十分不喜欢他的这种睥睨之姿,仿佛把所有人都看成脚下之物,如尘如泥,但是随着周晏城掷地有声地开口,何沿心中某一块坚持了许久的东西铿然被打破,彼时的何沿尚不知道那被打破的是什么,但他记住了周晏城说的每一个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大一个案子,不可能是一个无名小卒有力量做得出来的,他背后势必是一个极大的团体,但是我从来都不去追究,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也在这个圈子里,追究下去,那是自掘坟墓!”
周晏城走到何沿身边:
“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人在跳楼,群情激愤,总有人要承担这个矛头指向,把真相公布于众?让全世界的股民都知道导致无数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金融海啸不过缘于几个资本大鳄的贪婪博弈?从此以后对资本市场失去信心?没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市场不过是有钱人的游戏,但是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股民就可以装瞎装傻,不然让他们都提着菜.刀手.枪杀上金融街吗?”
何沿有些傻眼:“你这是诡辩,说白了,你不去追究,还是怕影响到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