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轩的正厅,大夫人身穿紫色长袄,白色月裙,雍容华贵地端坐于主位上。发髻上赤金步摇的流苏一直垂至右耳,随着她一个颔首茗茶的动作而轻微晃动,流光溢彩。
而五姨娘,衣衫单薄,双手被上了夹棍,想必已经用过一轮刑了,衣袖下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倒在地上,了无生机,惨不忍睹!
桑玥看得眉心一跳,呼吸都滞了一秒,但很快她便恢复了正常神色,恭敬行礼道:“玥儿见过母亲。”
似乎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五姨娘濒临灭绝的意识恢复了些,蜷缩在地上的身子抖了一下,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只听大夫人和颜悦色道:“玥儿,快,来母亲这里坐。”
那态度简直像是见到了桑柔一般,慈爱得不得了!
桑玥应声坐在大夫人的身侧,再不看五姨娘,心中开始计量:大夫人从来不是莽撞冲动之人,父亲明后两日归家,她惩处五姨娘,给父亲一个家宅不宁的形象有什么好?往常,大夫人可最是注重这个,甭管春夏秋三季斗得多么火热,一旦步入深冬,所有人都必须收敛!这几乎成了定国公府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规矩。
“母亲,五姨娘怎么惹您生气了?”桑玥浅笑着问,那语气恭敬温婉,听不出半分担忧和责备,仿佛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不是她的生母,而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桑玥的冷静沉着令大夫人微微侧目,从前桑玥与五姨娘走得也算近,毕竟血脉相连,可自打落水醒来后,整整月余,她再没踏足五姨娘的院子,对此,大夫人倒是十分疑惑。疑惑归疑惑,她还是认真回答了桑玥的问题:“说出去真是丢了定国公府的颜面,她居然在府里行窃。”
“行窃?”
“是啊,从五姨娘的房里搜出足足一百两,我也是希望在老爷回家之前把事情查清。起初只让五姨娘道出银子的来历,可她咬紧牙关不说,我才动了刑。玥儿,你不会怪我吧?”
“母亲也是秉公办理,只是为何突然去搜五姨娘的院子呢?”桑玥开始与大夫人虚与委蛇,心里却道:她明明只让莲珠送去五十两,怎生搜出了一百两?
“这正是我为难的地方,若只是单纯的行窃,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五姨娘是你的生母,老爷又偏疼你,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可偏偏府里的侍卫瞧得真切,有个男人从五姨娘的院子出来,事后还发生了打斗,虽然让他逃了,但却从他身上撕下一片衣角,那证据如今就在张侍卫的手中。所以,我才命人搜了五姨娘的院子,结果就发现了那来历不明的雪花银。”
桑玥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难辨的暗光,道:“母亲着实不必解释得这般详细,毕竟我不是父亲。”
听她的语气,难道是希望将此事闹到老爷面前去?大夫人面色暗沉了几许:“玥儿,依我看,这件事还是尽快处理了好,别让老爷回来看着心烦,又或是影响到了你。”
影响到她?父亲对她的宠爱从来就与五姨娘没有丝毫关系,反而是因她的缘故,五姨娘才分得几滴玉露。桑玥挑眉一笑,绯红的霞光自轩窗而入照在她美如璞玉的脸上,越发衬得她灵动妩媚,眼眸晶亮:“母亲的意思是要将五姨娘就地正法?”
“……”大夫人一时语塞,她确有此意,但被桑玥探究的眸光一扫,竟然生出几分心虚。
“母亲,定国公府家规森严,不论行窃或通奸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五姨娘亲口承认了倒还好,母亲按照家规处置,是仗毙还是浸猪笼,想必父亲和祖母那儿也无话可说。”
大夫人心中一怔:仗毙?浸猪笼?这丫头讨论起用在五姨娘身上的刑罚时,居然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仿若说着青菜萝卜般淡然得不得了!
☆、第二十章 另有隐情
桑玥并不理会大夫人眸中的诧异,也仿佛没看见五姨娘微微颤抖的身躯,继续道:“但,母亲用了这么重的刑罚,五姨娘仍未承认,只怕其中另有隐情,若继续严刑逼供,即便五姨娘招了,在旁人眼中也会是屈打成招。冤死一个姨娘没什么,毁了母亲多年公正严明的形象可就得不偿失了。”
绕来绕去,还是要保下五姨娘,还以为她有多铁石心肠呢?大夫人淡然一笑:“能为定国公府肃清不堪之事,我便是背个骂名又如何?”
方才是抓着偷窃之罪,这会子又咬紧通奸的罪名!她把话挑得那么明,大夫人仍执意要处死五姨娘,连半分毫无转圜的余地都无,这倒令桑玥起疑了。她起身一福,道:“母亲,那一百两银子是我给五姨娘送去的。”
“你哪来的那么多银子?”大夫人惊诧了一瞬,沉声道,“你可别因为心疼你娘就要替她顶罪!”
桑玥纠正她话里的“纰漏”,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我时刻谨记您才是我娘。至于那一百两银子么,是慕容公子赔的,他不仅撞坏了马车,还打伤了我的丫鬟,所以赔了些医药费。母亲若是不信,大可差人去找慕容公子问个清楚。”慕容拓,暂时借你的恶名骗骗大夫人了。
大夫人望进桑玥清澈无瑕的眸子,没有躲闪、没有不安,坦荡而坚定,不似撒谎,而她也确实没有胆子去质问慕容拓,但她仍不能放过五姨娘!
“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那名男子绝非我编造而出!放了五姨娘,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莫不是让人笑话我定国公府家风不正?”
桑玥并未被大夫人的威严所摄,嘴角依旧挂着合宜的微笑,吐出来的话却似尖刀戳进了大夫人的心里:“就凭一片衣角不足以定五姨娘的罪。那人说不定是刺客,或是盗贼,不过是途径五姨娘的院子而恰巧被侍卫发现。府里的女人那么多,就算是奸夫,也不见得是与五姨娘有染。母亲你命人捉奸在床了么?”
“你……”大夫人的胸口一阵剧烈起伏,这丫头,连“捉奸在床”都说得出口?她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大夫人后退一步,桑玥便前进一步,一眨不眨地锁定大夫人愕然而飘忽的眸光,笑容依旧甜美,语气依旧轻柔:“除非将那人找来当面对质,方能还原一个真相,令人信服,不然父亲回来后听到的不仅是五姨娘与人私通而被处死,更有大夫人办事不利,甚至包庇淫贼,令其逍遥法外,继续惑乱定国公府。”
“你……”大夫人气急攻心,一口腥咸涌上喉头,头痛排山倒海而来,她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荷香急忙拿了药瓶过来,她一连深吸好几口,才觉呼吸顺畅了些,但头痛却愈加明显。
五姨娘听桑玥如此维护自己,不惜与大夫人唇枪舌战,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竟调出了上百种味道。她的女儿,到底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可这种转变,是好,还是坏?她很想开口,可嗓子火辣辣地痛,嘴唇抽动了数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
桑玥注意到了五姨娘的异常,她似有苦难言,或者……根本不能言!桑玥的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思绪,忽而对着五姨娘惊叫了起来:“五姨娘,你怎么了?”
她跑过去,双指放在五姨娘的鼻尖,又呼:“天啊!没气了!”转头对着大夫人,“母亲,你把五姨娘打死了!她还没认罪,就被你打死了!”
原本这就是大夫人的计划,可此刻被桑玥这般露骨地说出来,尤其是被那双看似无辜、实则冷如寒刃的眸子注视着,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她给荷香使了个眼色,荷香俯下身,用手探了探五姨娘的鼻息:“大夫人,确实没气了。”
“赶紧拖……抬走!”
粗使婆子依着大夫人的吩咐将五姨娘抬回了院子,莲珠和钟妈妈已请好大夫在房内候着。
五姨娘当然不是真的死了,那不过是桑玥急中生智之举。好在五姨娘也不笨,荷香来查探时,她就配合着屏住了呼吸。大夫人也是一时心虚,乱了分寸,若冷静下来把把五姨娘的脉搏,兴许桑玥她们立即就穿帮了。
陈大夫先是看了五姨娘布满血污的手,再仔细把脉,若有所思地摇头。
“陈大夫,你看看五姨娘的喉咙。”
桑玥话音刚落,陈大夫便拿来烛火照着,查探了五姨娘的喉咙,道:“回二小姐的话,五姨娘被毒哑了。”见过了大宅中的各种争斗,陈大夫的语气并无多少惊愕,“应该是行刑前中的毒。”
五姨娘将头偏向床的内侧,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桑玥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忽而射出凛冽的寒光:“此毒可有解?”
陈大夫摇摇头,叹道:“老夫医术浅薄,无能为力。”
陈大夫走后,钟妈妈带着莲珠守在了门外。
桑玥亲自喂五姨娘吃了几口粥,压住心底的怒火和酸楚,语重心长道:“娘,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我来问,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好。你也别担心我会与大夫人对着干,实际上,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与其落个被她卖掉的下场,不如放手一搏。都说虎父无犬子,我骨子里流着的血并不比大夫人的低劣,我怎会斗不过她?”
五姨娘心底的感动涌上眼角,冲出两行清泪,点了点头。有那么优秀的父亲,你怎么可能差?
“另外的五十两银子是你自己的?”
五姨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