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到假山石后,忽然就见树后猫着一个黑影子。身旁宫女们显然也是看到了,匆匆斥问,“什么人在那里?”
那影子迟疑的动了动,片刻后抱着一只灰兔子站起身,“是我……”
秀气得跟女孩子似的,肥嘟嘟的脸上抹着两道灰。双眼无辜的张望了一圈,才十分认命的垂下头,“娘娘好……”
是拾翠殿的二皇子。
阿客便问:“是下了学?怎么就你自个儿?”
苏显只垂着头不说话,片刻后偷偷的抬眼望了望阿客,怔愣了片刻,飞快的就凑过来,“娘娘……呃,娘娘能不能帮我养着这只兔子?让我阿娘知道了,肯定又要责罚我。”
阿客略一回味,“你阿兄拐你出来的?晟儿人呢,又跑了?”见他冻得鼻头发红,只能无奈道,“先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苏显立刻喜滋滋跟上去……
阿客便单手接了兔子来抱着,携了他手行回宫,谆谆叮咛道:“没有人跟着时不要乱跑。阿兄胡闹也别事事都跟着,男孩子要有自己坚持。”苏显小鸡啄米样点头。
回了瑶光殿,阿客安置兔子,苏显就打量着院子,打量完了,就跑到阿客身旁蹲下来,悄悄道:“这边没有凤仪宫好。”。
阿客笑道:“哪里不好了?”。
苏显就想了想,“都没有凤仪宫好,娘娘为什么要搬到这边来?”。
阿客支着下巴想了会儿,脑子里只是团浆糊,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说:“……也不知道,醒过来就住在这里了。”。
苏显似懂非懂,却也没追问。跟着逗弄了会儿兔子,忽然就道:“娘娘,想吃米糕。都很久没迟到凤仪宫米糕了。”。
阿客想起来,只是头晕得厉害,差点便要摔倒了……
葛覃和芣苡忙上前去搀扶,阿客就靠在葛覃身上,道:“让采苹去做米糕,要撒上细细糖霜和木樨花……”。
苏显就插嘴道,“这次要兔子!”。
阿客便笑道:“那就做成小兔子,还要点上红红眼睛。要做得小小,口就能吞掉。”
口齿清晰,目光潋滟如水,看不出半点醉态来。可说出分明都是胡话。葛覃和芣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规劝,“娘娘,采苹姑姑在乾德殿伺候呢。”。
阿客垂着眼睛想了会儿,忽然便开窍了般道:“那去找——吩咐人备辇,要去乾德殿。”。
拿定主意去乾德殿,立刻就要出门。可已连站都站不稳了,葛覃和芣苡慌忙要将搀扶进屋,恍然不觉,还在向苏显伸手,“显儿过来,娘娘带去起去看弟弟。”
苏显是怵极了苏秉正,可又想跟着阿客。竟真在考虑了。葛覃只觉个头两个大,道是:“昭容怕是在找小殿下,容婢子送小殿下回去。”。
苏显道:“不回去——去跟阿娘说,在娘娘这里。”。
他口个娘娘。葛覃先前还觉不出来,这会才感到有些别扭——这宫里当得起苏显叫声娘娘,似乎只有他嫡母文嘉皇后。却也无暇思考这些,阿客吵着要去乾德殿,拦都拦不住,实在分不出身来。就差遣了个小宫女,“去给昭容娘娘送个信儿……就说二殿下在瑶光殿。”
三五个宫女道,终于将阿客弄进屋里去。苏显懵懵懂懂看热闹,忽然瞧见苏晟在门口偷偷对他招手。他两边儿犹豫了阵子,还是跑过去找苏晟了。葛覃不敢慢待,只能带了几个宫女追上去,将两个小皇子送回各自宫中……
那橘子酒后劲深,阿客越醉越厉害,渐渐就连话都说不清。芣苡将哄骗上床,不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芣苡才歇口气,出门便撞上葛覃。便努了努嘴,道:“睡下了。”
葛覃道:“怎么醉这么厉害?”。
芣苡道:“婕妤素来不善饮酒。涿州酿给姑娘家喝桃花酒,薄跟水似,也是杯倒。今日足足喝了三五盏果酒呢。”
葛覃闷不作声。芣苡就又道:“婕妤也是心里难受……陛下又连着几天没过问了。”
葛覃坐卧不安,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闷闷道:“只怕婕妤将自己给弄糊涂了。”
正文 36雪霁(四)
阿客半夜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
也不叫人,只自己揉了揉额头,便趿了鞋下去喝水。
殿里早熄了灯火,黑黢黢一片,那些桌椅陈设都分辨不出,只黑沉沉凝着。阿客空摸了几回,才在窗前寻到灯火。
外间北风吹着窗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寒气透过糊窗的纱罗,一点点的渗透进来。阿客点了灯几回都没点上,还是守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提着灯笼过来。罐子里的水早已经冷透了。宫女要去取热的,她抬手止住了,道:“无妨。”便含了一口冷水,让那寒气一点点渗进脑海,将自己冷醒过来。
她听到窗子啪啪的被敲打着,就问:“外间下雪了?”
宫娥道:“是,好大的雪。二更时就下起来,积了得有半尺厚。又刮风。”
“二皇子回去了?”
“是。葛覃姑姑去送的。”
阿客点了点头,她就只记得苏显向她讨米糕吃,她似乎爽快的应下了。后面的就都不记得了。
苏显自小就白胖讨喜,谁要抱他都伸手。也不知萧雁娘是怎么养的,见过多少好东西了,还是会轻易让一块米糕给拐走。被他仰着头,用那么干净的目光巴巴的望着,追着叫“娘娘,娘娘”的时候,仿佛自己就真成了他的阿娘。
可她到底不是亲的。
萧雁娘打他的手背,戳着他额头教训他,他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追上去拽萧雁娘的裙子,保证“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别不要我”时,阿客就想,若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有这么个孩子在身旁,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宁美好起来。
她捧着茶杯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问道:“今日初几了?”
宫女道:“初二了。”
腊月初二——她犹记得三郎生在四月初。半岁了,她离开的时候他才将将会翻身,现在也许已经能坐会爬了。大约也已经将她给忘了吧。
阿客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夜晚漫长且难过。许是喝了口冰水的关系,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临近天明时,葛覃、芣苡进屋去换值。见她披衣坐在床头,垂着睫毛怔怔的出神。她性情素来都淡漠,怎样的情绪都看不太出。
她面色苍白如纸,墨一样的黑发蜿蜒垂落在胸前。静得像一幅画儿。芣苡便觉得有些不好,却也没问什么。只道是:“外间好大的雪,院子里积了足足尺余,还在扯絮子似的下。新烧的热水,不过从廊间端进屋的功夫,白气就已经没了。”
阿客点了点头,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也到寒冷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