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儿已开始低声抽泣,雪姨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脸黑得好似暴雨前的乌云一般。家宝生性敏感,看看我又看看那两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好。明轩问第二遍时,他非但不回答,反倒低了头仿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孩子才六岁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之事,只要是对他稍稍好一些的都被他看作是亲人一般,现在让他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因为他而翻脸,小东西心里难过之极,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终究是不忍,轻抚家宝的肩安慰道:“瞧你,都是小小男子汉了,怎么还为了这点小事哭鼻子呢。平阳姑姑只是说说的,要是贤姨和雪姨不愿,也只好罢啦。以后平阳姑姑每日都来找你玩便是,别忘了,我们还要出去放风筝的哦。”
家宝抬头看我,睁大眼睛道:“那你每天都要来哦,她们都不会放风筝的,就你会。”
我莞尔一笑:“那是,就我会。”转向明轩,神色坚定地道,“那药方还是给我吧,本公主亲自为家宝煎药。”
不管贤儿和雪姨她们如何不痛快,我最终还是拿到了那个药方,这多少使我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走出家宝卧房时,发现满园的桃花已经由盛转衰,有风吹过时,花瓣纷纷落下恍若下起一场花雨。
“公主!这个贤儿也太过分,之前只觉得她不识抬举,怎么现下变得这般骄纵起来!”凝香一走出房门便愤愤不平地嚷道,“想是值得将军视家宝为亲子,她以为只要能霸着家宝就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了,公主就凭的她这般胡闹么!”
我失笑道:“那你要我如何?象宫中那些妃子那般卯着劲争风吃醋去?本公主需要如此么?”
“奴婢说错了。”凝香吐了吐舌头道,“将军对公主这般着紧,她是昏了头了才胆敢跟公主您来争。也就是公主您心善,赏她一口饭吃,换了别人还不知会怎么折腾她呢。”
明轩真的着紧么?我瞧着漫天花雨,正在迷茫,身后一声清脆的童声。
“平阳姑姑!”
家宝的欢呼声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我的双腿被一双小臂膀紧紧圈住。
“轩叔答应让我跟姑姑住几日啦!这下你不会象上次那样跑掉了,每天都要陪我放风筝哦!”
他那张只有孩童才有的发自内心的笑脸在粉色花瓣间显得尤其真切,我喜不自胜地抱住他道:“姑姑跑不掉,除非你跑掉。”
我希望他能跑掉,带着一颗干净的心,也带着我的希望。等他长大后,他会娶妻生子,也许偶尔会想起我,甚至带着妻儿来我墓前看一眼,然后象他小时候那样对众人说一句“轩辕家的长公主不是坏人”。
“我就说嘛,将军这样着紧公主,怎会拂了公主的意?让那个小蹄子自己折腾自己去吧,公主才不会跟她争锋吃醋呢。”
凝香边拍手边放着马后炮,我瞪了她一眼,但见她脸上一派真诚笑容,斥责的话便没能说出口。一抬头,高大笔挺的身影从门后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谁着紧谁?谁吃谁的醋?”
凝香毫无预兆地咳成了一串,我看着明轩似笑非笑的脸,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接不上话。
“我们在说……”我支支吾吾想不出词儿,斜眼瞥见凝香忍俊不禁的样子,眉毛一扬道,“在说凝香呢,她跟了我这许多年,也该开始考虑嫁人的事了。”
凝香捂着嘴正笑得起劲,听到这话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我,半晌才呐呐地道:“凝香情愿陪着公主一辈子。”
我瞪着她的眼神变作无数尖刀,以此警告她别在明轩面前露馅了。
“我听你们刚才说什么‘着紧’、什么“吃醋”,莫非凝香已有看中的人家,或是已有哪家公子对凝香有意?唔,果真如此的话,你们且先莫急,待我先去查查那人底细,看看是否能让凝香托付终身。如若不成,我这里倒有不少极佳人选……话说,究竟哪家公子有这个运气被凝香看上?”
我心里哀叹一声,看明轩热情洋溢的样子,竟是对此事极有兴趣,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活了两世,怎么没发现他的性格里竟然有如此八卦的一面?
如今之计,唯有找个借口逃开。抬头瞧见他脸上神色似真非真,要为凝香物色良人的话语说得真切,但那扬起一边的眉毛、斜翘的嘴角,怎么看都不象是认真的样子。他刚才问的是凝香,眼睛却是看着我,与他目光相遇时,他忽然眼神流转,眸子里飞出笑意来,令我的心一阵乱跳。
此时屋内传来一连串瓷器杂碎的声音,我知那一定是贤儿在发脾气,皱着眉问道:“她素来脾气就这般差么?”
明轩的神色渐渐阴沉,摇了摇头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丝若有所失的味道,但这一点点异样的滋味转眼被一阵怒气吞没。管他是“去去就来”还是去了不来,本公主才不会乖乖等在这里。
我拉起家宝拔腿就走,一路上还不忘数落凝香:“看你以后还敢胡言乱语,若有再犯,本公主就随便找个光棍老奴把你嫁了!”
凝香自然知道我一向外强中干,发脾气时说的话十有□□不当真,拖着长音敷衍:“知道啦,奴婢遵命。”忽又眨着眼睛道,“长公主乃是尊贵之身不得冒犯,将军喜欢公主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胡言乱语的。”
我那几句斥责仿佛对她完全没有作用,她反倒来了劲,还想说些什么,被我一个眼刀制止。
家宝刚才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懵懵懂懂地问道:“轩叔常说喜欢家宝,为什么喜欢婶婶就不能说?”
凝香笑得口水都差点喷出来,我除了扶额叹气,还能说什么。
……
骆家也曾人丁兴旺过,因此将军府其实占地极大,院落众多房屋连绵成片。我和明轩日常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将军府中的一间两进的院子,贤儿和雪姨一则曾是明轩大哥大嫂那边的人,二来为了方便照顾家宝,因此一直住的是明轩大哥大嫂曾经住过的院子。
我与明轩名除了新婚当晚为掩人耳目而同住一室,再后来都是分开居住。明轩借口大哥大嫂尸骨未寒,虽然是陛下赐婚,但洞房之后他也应该为大哥大嫂守孝三月。因此,至少表面上并没有人怀疑我与他之间有什么问题。
同是一个院落,我就寝在正房,明轩则多数睡在东厢房,自池州回来后,我又将奶娘和朵儿安顿在西厢房,这样,这院子里主要的三间房都已经被占满了。空余的房间自然还有许多,但都是些简单的单间,让家宝和丫鬟挤在一间,我总觉得有些委屈了他,若给贤儿和雪姨知道,难免又拿这桩来说事,凭增是非。
我原想让家宝和我住一道,一来我这间房是三进的,家宝有自己的空间,二来也方便我和凝香照顾。我还特地让凝香搬到最外间,我仍旧住在最里间,家宝住中间,这样即便真有人想打家宝的主意,轻易也无法接触到家宝。
哪料想带家宝去见朵儿和奶娘时,两个小东西竟一见如故,一点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产生隔阂,反倒尖叫滚爬着玩得很疯。大约是因为家宝长久没有小孩子朋友作伴的缘故,与朵儿玩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晚饭都让人端进来与朵儿一道吃,我催促他回自己的房间歇息时,他竟然耷拉着脸不愿走。
我拗不过他,想着对面便住着大周武力第一的镇国将军,斜侧是大内第一高手的嫡传女儿,这两人是睡觉都留三分清醒的人,即便有坏人偷偷潜入,又怎能瞒得过这两人的耳朵,于是便让人搭床安排家宝和朵儿住。家宝高兴得扑上来亲了我一口,朵儿已能明白许多大人说话的意思,也一边尖叫一边拍手。
明轩进来时正好瞧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笑着与我对视一眼。他如今的眼神与新婚那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我永远都读不懂的深沉,多了几分浅显的温情。而我每每见到他时,都会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只要一见到他,莫名其妙地就会心乱如麻,做事毛手毛脚时常出错,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凝香端着药进来,我忙避开明轩的目光接过药来喂家宝喝了,然后命人服侍两个小东西洗漱就寝。朵儿已习惯让奶娘抱着入睡,或是玩得太兴奋了,手舞足蹈地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家宝则被我连哄带唬地赶到新搭起来的小床上,刚给他盖上薄被,他又钻出来抱住我的手臂缠着让我给讲故事。等我努力回忆起皇奶奶曾给我讲过的故事,用梦呓般的声音讲了一个又一个后,两个小东西早已熟睡,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那些故事听进去。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正要回房,吃惊地发现明轩还在屋子里,翘着脚悠闲地坐在桌边看书。
“你怎么还没走?”我脱口问道。
他抬头,声音听起来有些让人不适:“这么希望我走么?”
我心中哀叹,不过随便问了一句,他这是又要开始和我唇枪舌剑了么?
哪想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懒懒地道:“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家宝能否适应,不想一坐便坐了这么久。”他合上书站起身来,“你也早些睡吧。”
他先前坐得久了,站起来时衣袍抖落,上面全是褶子。我怔怔地瞧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衣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普通夫妻的生活吧,吃饭,哄孩子,睡觉……无聊、平静,也只有战乱年代才能觉出其中的奢侈来。
我胡思乱想之际,他也正在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化成了轻轻的一声哂笑。他出去时我犹豫了许久,直到他消失在门框外的黑幕中,我才醒觉似的匆匆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