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发现在不在长安么?如何联络旧部?”
刘符冷笑摇头,“这位老齐王可是手眼通天,你就瞧好吧。”
“原来你是装病,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给我,害我白担心那么久,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刘景想了想,“召我回来不会只是为了装得像一点吧?”
刘符歉疚地把桑葚塞进他怀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毕竟我若病重,于情于理也该召你回京,露了破绽,鱼儿就不上钩了。这些日子你先别出宫,就在宫中陪我,等叛乱平定再回荆州。”
刘景气咻咻地坐下,“这肯定是陈潜给你出的馊主意……真不知道怎么过丞相这关的。”
刘符笑着坐在他旁边,“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况且景桓本来早有除掉周发之意。”
过了一会儿,刘景忽然道:“王兄,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但一直不敢。”
刘符听他称呼都变了,不禁好笑,挥手屏去了旁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我兄弟二人,有话但说无妨。”
刘景正色,“王兄是否对丞相有所猜忌?”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对每日经丞相之手的政务做了限制,于是便以为我是打着爱护他身体的幌子,暗地里削他的权。”
刘景看着他,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嗯……不只是你,我看许多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们不会和我说罢了。日后我被写进史书里的时候,恐怕也少不了这一笔。”刘符说完,忽然一笑,“景儿啊,你却不知,我这么做,非但不是因为猜忌他,反而是因为信任他。”
“这些年来,王景桓在我大雍自来是一人之下,称他句权倾朝野,不为过吧?”见刘景点头,他又接着道:“我敢放权于他,自己从容于上,便是因为我知道,王景桓必不负我——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敢这么信任他?”
“王兄曾将丞相比作‘吾之孔明’,想来是将他看作是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若是有人说诸葛武侯包藏祸心,王兄肯定第一个不答应,那张元就是前车之鉴。”
刘符被他提起自己的光辉历史,偏头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也礼尚往来地道:“你说的不错,却没说到点子上,我怎么不把咱们的陈潜陈尚书比作我的‘孔明’呢?”
刘景闻言,当真露出嫌恶的表情,“那是因为丞相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心无二虑——陈尚书恐怕还差了一些吧。”
“鞠躬尽瘁?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坐上我这个位置,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可单单观其行还不够。鞠躬尽瘁是‘行’,矫饰伪行也是‘行’,如何分辨?”
刘景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之后,闷声道:“这么说来,王兄不还是猜忌丞相么!”
“罢了,不难为你了。”刘符忽然神色一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让它从你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碎得一点不剩,我才能说与你听。”
刘景抿起嘴,准备听一段宫廷秘辛,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
“自古权臣可以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可以清廉俭朴、家无余财;可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可以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总之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权臣必要结党!必要盘根错节以图自固、党同伐异以求自安。”
“党从何来?一是亲族,二是故吏,三是同道。丞相孤身事国,无有亲族,可暂且不表。门生故吏如何结为朋党?一是放权,二是施惠,三是恩护。王景桓任事多年,若是放权于下,任门徒属吏便宜行事,得掌事权,对其多加照拂、提携,若有人犯错,再为其稍加遮掩,谁人能不对他感激涕零,引为‘恩相’?至于同道,我替你做一件事,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你我二人在朝堂之上相视一笑,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朋党结成,便是朝廷中的又一个小朝廷,众人皆唯其马首是瞻,待到时机成熟,或是登高一呼、或是黄袍加身,何愁大事不成!”
他话音一转,“可这些王景桓偏偏一样儿都没做过,他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亲自过手,属吏没有半点私权,只是照章办事,这么多年,他从没破格提拔过一人,也从不替人说情,重臣之中,只与褚于渊算是有些交情,可褚最是刚正,襄阳陷落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弹劾他的便是褚于渊。若是他人为相十年,不说是尾大不掉,也早已是盘根错节,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让人等闲不敢下手,可他却还孤孤零零、干干净净。我今天罢了他的相,明天朝臣找我吵一顿,后天再吵一顿,一月之后,声音就小了;半年、一年、五年之后,可能就无人再提此事。罢免了他,确实能翻出些水花,可只是声音响罢了,于我全无一丝威胁,所以我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他,危急之时连军权都敢交到他手上——你也知道,给他军权,他可是不需朋党就能拿捏我的性命了。”
刘景微微张着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哥,可是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信任丞相,就是因为……因为信任他,没想到你竟想了这么多。”
刘符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是同你想象中的一片赤子之心而失望了?”他摇摇头,看向案上的桑葚,“从前我因为丞相只知谋国不知谋身而对他大发雷霆,嗯……那还是称王时候的事儿呢,后来读了萧何下廷尉、徒跣而谢故事,心中不是滋味,又送了丞相一块白壁,让他以此为信,其实一块白壁又能什么用呢?那时候我倒确实是‘赤子之心’,对他赤诚不假,可对周发这般的人同样也掏心掏肺,以为我若诚心待人,他人必不负我。如今周发反迹已露,自不必提,可提防了周发,还会有张发、李发,我若仍是如此,将来总有一个要让我吃苦头——为国者,总还是不做赤子的好。”
刘景点头,“王兄所言甚是。”他仰头想了想,忽然道:“等等——刚才不是在说,限制丞相每日政务的事么?”
“哎,刚才算是白说了,你说我从前夸你聪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刘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缩减了丞相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可政务一直就是这么多,他从前总是动不动熬到深夜,如果没有时常出去掏个鸟蛋、摸只河虾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忙不完。忙不完,就少不得要放权于下,这样反而更易笼络人心、结为朋党,成了棵大树给人遮阴纳凉。所以我才说,我这样做是因为信任他。”
刘景脸色一红,“我刚才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里而已。王兄自称信任丞相是因为他从不结党,现在却因为信任他而主动给他结党的机会,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有什么好矛盾的?”刘符不甚在意地道:“从不吃螃蟹的人,难道你将螃蟹放在他手上,他就会吃么?”
刘景疑惑已解,捧过桑葚吃了起来,“我记得之前你听说百姓拦住丞相车架,还有点闷闷不乐呢。”
刘符怕又弄脏了手,忍住没吃,只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不要翻旧账。”
刘景又吃了一阵,动作渐渐慢下来,“无论是赵、齐,还是南梁,宰相似乎都不像我大雍一般权重。”
刘符点头,“不错。我放重权给丞相,其实是逆势而动了。”
“嗯?为何逆势?”
“宰相之权即为外廷之权,若削之过甚,明君雄主自可大权独揽,可从无一朝能代出明君,凡有常君、庸君、昏君,无力主政时,又不可能再将权力还给外朝,自然要倚仗内廷,到时就是宦官弄权、外戚干政,历代未尝有不由此而衰者,除去南北五代之外,亡于宦官外戚的,总比亡于权臣之手的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可那又怎样?权力总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最一开始三公坐而论道,怕三公权力太大,于是设尚书台;后来见尚书台权力太大,又设中书门下;中书门下权力大了,就又设枢密使、设同平章事,如此循环往复。每每觉着外廷的权力大了,总是不厌其烦地从内廷中再推出一个来与之抗衡,可没过多久,就又会挣出一个“真宰相”来。但无论如何,总有一样不变——宰相权力总是层层下放,六部事权愈重,而宰相的手越来越短。”
“若说我一点不曾削丞相的权,却也不实。毕竟大势如此,总有它的道理,说此话时我大可做一个局外人,同你高谈阔论,可真去做的时候,我就是局中之人了,总要为子孙打算。我大雍丞相,不可能代代都如王景桓一般,那些秦砖汉瓦虽好,却也没法拿来盖今日的房子,若是一味崇古,谁知会不会成下一个王莽?前些年我改了官制,六部既立,丞相便再无属官,其实无长史诸曹,何谈为丞相?只是我喜欢“丞相”之称,才仍旧要人如此称呼罢了。”
刘景放下桑葚,“哥,这些太难了,我可想不通。”
刘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还想不太明白,总担心一步踏错,遗祸千秋。”
“总之丞相车架再被拦住,你不会再不高兴了。”
“又来!”刘符不满,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忽然高深起来,“景儿可知,为君者也有高下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