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设旌旗遍汉江,寒鸦惊恨向荆襄。
危城百丈忽尽染,不是碧血是残阳。
然后扔下笔,猛地一扬马鞭,打马向着城内而去。
第92章
“老伯,今年的收成好吗?”王晟身着常服,身后只带了李九一个人,在田埂中走着,见着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农民,便上前笑着问道。
老汉叹了口气,放下肩上扛着的担子,“什么收成不收成的,男娃都打仗去了,哪还有人种地?”
“来,老伯,坐下聊。”王晟拉着他坐下,感叹道:“是啊,这两年战事太频繁了,我这一路上看到好多地都荒着……”
“可不是吗!”老伯点点头,“我们村一百多口,男人全都拉到战场上面打仗去了,连十五六岁的娃娃都跑不了。也就是我,上了年纪,脚也有毛病,这才能留下来。村里都是女人小孩,还有我这样的,这地还怎么种?平日里倒还好,前一阵秋忙的时候,那真是要累死人!”
“那收上来的粮食够吃吗?”
“今年天好,地也好,收上来的粮食也够自己吃,哎……可眼看着又要交粮了,要都留着自己吃了,上哪给官府弄粮食去?”
王晟一愣,随即笑问:“现在官府归雍国管了吧?我前一阵听说雍国的国君下令,说免了太原附近几个县今明两年的全部赋税,怎么,您还没听说么?”
“他雍国能有这好心?”老汉打量了他一眼,“我看你也像是认识字的人,你去县城看看那上面贴的榜,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今年的赋税什么时候收、收多少。我听人念过,清楚着呢。”
王晟仍笑着,“行,那我一会儿去县城看看。不过,老伯,我可不怕和你说,我刚从太原那边来的,太原城里可是专门贴了告示,说今年赋税全免了。”
“什么全免,那都是做给上面看的!该收还不是照收?你就是打仗打的家里只剩下一口人了,到了年底,该交多少粮食,还得交多少粮食。”
王晟叹了口气,“打仗死了那么多人,还按原先的人头收税,家家户户的压力可就都大了。”
“嗯,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老汉道:“一直就是这个理儿。县里按村收,村里就按着每户的人头收,这一打仗,哪家不得死几个人?谁家里死的人多了,交不起税了,那能怎么办?那就得跑呀!这人一跑,村里的人就少了,村里的人一少,每一家就交得更多了,交的一多,那交不起的户不就更多了?他们交不起,就都跑了,剩下别人也就都交不起了,那只能大家一起跑,人都跑干净了,村子也就空了。”
王晟默然良久,忽然笑道:“老伯,您见过这样的多吗?”
“那太多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人啊,死光的死光,跑光的跑光,你看看,你看看——”他站起来,给王晟指了指周围的荒地,“这好好的地都荒了,以后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王晟也跟着站起来,“仗打完了,人也都该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松快的。老伯,听您方才说,‘雍国能有这好心’,似乎颇多不信任,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嗨,哪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老汉活到这个岁数,眼瞅着上面这天啊,不知道变了多少回了。现在雍国打了过来,我就当了雍人,可往前数一个月,我还是个赵人,再往前个十年八年,那时候我又是个周人,要再往前数,老汉我从小还当过夏人,凉人……你说咱一个人,还能顶着几颗脑袋?上面这天是变了又变,头顶上的这片云就从没变过,交钱交钱,免税免税,你道这钱是往哪儿交,税是给谁免?皇帝姓刘姓石,和咱们有什么干系?老汉三个儿子全被抓去当兵,给赵王卖命,叫雍人杀了俩,剩下这一个,现在成了雍人,又替雍国的国君卖命,将来还不知道要死在哪国手里。我啊,一直守着这片儿地不走,就是怕哪天他人回来、要么衣服回来的时候,找不着我,找不着家。哎,雍人杀了我儿子,现在我却也是雍人了,嘿嘿,嘿嘿……”
他忽然摆摆手,“不说喽,不说喽。想也想不明白,说也说不清楚,什么都不如自个儿好好地活着。”
王晟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神色忽然有几分怔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左手下意识地去摸腰侧,却忘了出门前便卸了刘符的那把剑放在府衙,这时手上摸了个空,在袖口中攥了起来。老汉见他没了话音,自顾收拾起东西来。
过了一会儿,王晟定定神,露出一个笑来,“朝廷已免了这两年的赋税,等人都回到地里,也不需要打仗了,最难的时候过去,以后就好过了。老伯,最多二十年……不,再过十年,这里定然是一片盛世光景。”
“盛世?”老汉忽然像是听到了一个稀奇的名词,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好像刚才王晟是讲了一个笑话。他活了这么久,做过四朝遗民,可“盛世”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稀奇的词。
“对,盛世。”王晟瞧着他,又好像没在瞧他,语气笃定,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老汉“嘿”的一声把东西挑在肩上,瘦条条的脊背弯成弓形,“那就不是我老汉要操心的事儿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好说啊。今年反正是还要交粮食,哎,交了粮,再留出来明年种的,还剩下啥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喽……”
王晟目送他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对身后人道:“走,去县城看看。”
夜里,王晟坐在太原府衙,将周围各县的长官都连夜叫来,将一纸告示拍在案上,“朝廷下令免去赵地两年的赋税,这上面写的各种税项是怎么回事?”
见几个县令和县尉支吾着不说话,王晟冷冷道:“擅改朝廷诏书,当我大雍朝廷形同虚设了么?”
几人忙道不敢。王晟把视线落在一人身上,“清源县令,你说说吧,这张告示就是在你们清源县揭下来的。”
他这一眼,便唬得清源县令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人,下官岂敢和朝廷对着干?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有苦衷啊……”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也不是我坐在这里亲自审理。”王晟和缓了面色,两眼却仍紧盯着他,“你且把苦衷说与我听——只是,如有遗漏,就只能去大狱里讲了。”
一行人到了丑时才被放出来,只觉被剥了一层皮似的,汗流浃背,涕泗横流。王晟坐在案前,也同样脸色苍白,按着胃缓过一阵之后,提起笔,对着身后道:“把司农唤过来。”
李九小声提醒道:“大人,丑时三刻了。”王晟现下不是丞相了,他不能像原先那样叫他,但又不想改口唤他府尹,于是便干脆叫上了“大人”。
“茶凉了。”王晟只是头也不抬地道。
李九无奈,只得一面让人赶紧去叫,一面把案上的茶水倒了,给他换上杯热茶。
司农赵瑾睡意惺忪地小跑进来,一直到进门时还在拾掇帽子,见王晟面色不善,忙站直了问:“不知府尹大人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王晟把自己白日出访的情况和他简要说了一下,末了问道:“这些情况,司农是当真不知、还是知而不言?”
这是明着在问他,他是昏聩不明还是欺上瞒下,赵瑾刚刚听说消息,还未来得及准备,闻言出了一头的汗,顿了一顿道:“大人恕罪,下官暂时还不清楚此事,不过大人放心,下官定要严查,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