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陈卿最知我心。”刘符笑道:“况且他周发就是来,我又有何惧哉?”燕国一灭,长江以北的国家便只剩下赵国、齐国,还有他大雍。这三国一强而两弱,他之所以先打赵国,便是因为伐赵,齐国必不来救;伐齐,赵国则十有八九要来凑个热闹。
“王上,襄阳急报!”
刘符神色一整,忙接过来拆开,随即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梁军在襄阳又增兵了,他梁预这次是铁了心要和我撕破脸。”梁衍死后,梁预被封往外地,刘符知他久后必是梁国之主,于是主动与他结好。他二人短暂地交好过一阵,后来梁预篡位,对着雍国的那张笑脸登时就收了,反而还要拿他来立威。刘符放下军报,冷冷笑道:“老枭不除,终是我心头之患。”
“直娘贼!”朱成怒道:“每次咱们打赵国,他就跟只苍蝇似的围着南边儿转,等这次灭了赵国,收拾不死他!”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刘符抬起手止住他,“从前线调几万人马驰援襄阳……诸位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不可。”赵援摇头道:“赵人悍勇,血气太盛,如今正做困兽之斗,在太原城负隅顽抗。我若减兵,赵人知我国内有变,必抵抗更猛。我军如今强攻太原,每日死伤无数,若再如此,恐怕即便最后拿下太原,也要元气大伤。”
刘景附和道:“何况太原与襄阳相隔不止千里,兵士日夜攻城,已是久疲之师,若再转战襄阳,恐怕到了襄阳城下,也已是强弩之末,于事无补。”
刘符轻轻敲着桌案,“把这儿的情况告诉前将军,听听他怎么说。”
兵士领命去了。刘符又缓缓道:“襄阳城高墙固,粮草足备,我本不担心。只是毕竟从去岁年末时便被围困至今,咱们这右将军,守城有的是办法,很少能见他求援,我看襄阳这次是当真不好守了。”
“那也是没办法。”朱成摊开两手,“南面北面都在恶战,东面的齐国也是个逮着个机会就想咬一口的主,哪边都吃紧,这能怎么办?”他叹了口气,“我就说应该扩军吧,丞相怎么就不让呢……”
刘符一笑,摆摆手,“两码事。”
赵援笑道:“咱们做将军的,自然希望军队越多越好,越多腰板越硬,丞相想的和咱们自然不一样。”
“嗨!”朱成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个也没用,怪我。”
过了一阵,军士把秦恭的意思带了回来,他也不赞成从前线分兵。刘符叹了口气,挥手让众人散了。夜里,他坐在帐中,少见地失眠了。他感觉自己被困进了一个笼子里,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自己走进来的,还是被什么人给套进来的。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究竟是因为他听了王晟、蒯茂之言,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仍遏住了扩军速度,还是因为他打得太急、太快,没有再晚几年伐赵,又或者是因为梁预的变脸速度超乎了他的预料,上一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和此人打几次交道便一病而死,梁预当时从魏国那里拿到了襄阳,顺顺当当地即了梁王之位,也没有如今的横生波澜。
他起身到帐外踱步,忽然想到什么,又将众将叫起,一齐到中军帐中议事。众人被从睡梦中叫起,却谁也没有睡眼惺忪之态,刘符站在大帐中间道:“从长安调援兵,如何?”
“长安?”众人闻之皆是一惊,刘景下意识道:“这不太好吧……”
刘符缓缓踱步,“我大雍立国多年,几乎从没人打过长安的主意,发长安驻军驰援襄阳虽是险招,却也未必不可行。”
刘景整整心神,“若是突厥绕过边境城池直击长安,洗劫一通,又当如何?长安往西北几百里,可就是突厥的地盘了。又或者梁军见长安空虚,沿汉水溯流而上,直击长安,又该如何?”
刘符摇摇头,“长安羽林军应当能阻挡一阵,若长安当真被围,只要未被立刻攻破,向四面城池求援,各城中的守军少说也有几千人,齐会于长安,应当可以抵挡得住。”
“那也实在是过于冒险了。”
“现在太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襄阳也不知道还能再守多久,这已经是个死局了,不冒险解不开。”
赵援问:“王上的意思是,将长安的三万守军全部调往襄阳?”
刘符摇摇头,并未表态,“你以为呢?”
“三万人全都调走风险过大,”赵援道:“末将以为,是否只调一万人,或是一万五千人,解襄阳之围?”
陈潜终于开口:“梁军有八万大军,若是援军派的少,那便无异于给梁军送去的点心,何谈解襄阳之围?首鼠两端自来为兵家大忌,臣以为既要冒险,就当冒险到底。”
刘符将手缓缓按在桌案上,“传我命令,让丞相发兵去救襄阳——三万人都派去。让……让赵岩,不……”他沉吟片刻,似乎极难抉择,“让丞相亲自带兵去救。”
一眨眼到了雨季,太原仍未攻破,这是赵国悉心经营多年的坚城,自然与其他城池不可同日而语。大雨使得河流暴涨,刘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大军后撤了一些,然后决开汾水,于秋七月,水淹太原城。
被巨石撞得松松垮垮的城墙经大水一冲,迅速裂开几个口子,赵军与雍军就在城墙内外围绕这几个裂口展开了殊死搏斗。刘符倚仗着人多,一面叫人强攻裂口,一面又让人乘着小船攻城,水位一涨,雍军离城头的距离就缩短了许多,每日都有雍军爬上城头,与上面的赵军短兵相接。可即便是这样,依旧没有大股部队能冲入城中,控制住城门。
在太原城内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战士的血将汾水染成了粉色,死亡在这里真正成为了数字,于每天夜里呈在两军主帅的案头。素不相识的人彼此杀红了眼睛,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都在一次次地流着相同的血,从几千年前便是如此,到几千年后也不会改变。
在现在这个时代,刘符就是最大的刽子手——虽然他朝中有无数的仁人君子,多亏了他们,他也早就获得了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可他手上沾了几十万人的血,而且每天还在沾上更多。他有着恻隐之心,却对自己每天所做之事从无怀疑,说到底,只有胜利才是仁义道德,安居乐业之前,总是先要尸叠如山、流血漂橹,自古皆然。
白日里,他鼓舞着士兵踩着尸体前赴后继地爬上城头,然后自己也变成尸体。到了夜间,他又在战士之间,围着火把,听他们吹着羌笛、芦管,和他们一起盼着早点打完回家。他让他们为自己流着血,同时又在为他们真诚地流着泪。
他写下一首诗,没给别人看,只偷偷寄给了王晟。
十年纵横百战身,群峰渐起暮光沉。
羌笛唤出边山月,东风吹老乱离人。
——七月十二日夜,作于太原城外。
什么是英雄呢?英雄是多情的刽子手,也是浑身血淋淋的浪漫诗人,他们从来都没有两张面孔。悲悯与残忍、仁义与野心,坚守与权变、坦荡与伪饰,永远纠缠在他们的骨血与灵魂中,是他们身上始终无法分割的统一。
十几日后,大水退去,城墙被水浸泡多日,又被太阳一晒,几处一同塌方。雍军节节胜利,从各处缺口一股、一股地涌进城去,想要控制城门,放大军进城,可还没等他们得手,就在这时,东面的城墙突然向他们打开了。
开城门的人竟是石隆,那个与刘符交过几次手的,赵王的世子。
刘符虽然难以置信,却丝毫不耽搁,命大军进城。打开了城门,太原城就像扎破了口子,雍军源源不断地涌了进去。赵王自焚而死,几个儿子却都被抓住,满朝公卿都归为臣虏,至此,赵国灭亡,雍国历时四年的伐赵之战,也终于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