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看着,忽然一笑,又继续向前走去。
过了渭水,就是刘符的大营了。
刘符出了一身的汗,听罢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干干巴巴地道:“景桓,原来你早想弄死我。”
“彼时王上势单,又年纪尚轻,臣——”
“别说了……”刘符悲伤地打断道:“你来见我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原来背地里想的是趁早弄死我。我那时候才多大……二十一岁,弱冠之年,太可怜了……”
“王上命系于天,岂臣所能害?”王晟捏了捏刘符的手,轻叹了口气,“若何文果纳臣言,臣百身莫赎,虽万死难辞其咎。”
刘符一眨眼就变了脸,冷哼一声,“纳了又怎样,你没听过么,我在关中成名一战,便是以三千人大破赵垅的五万人马。何文要是敢从洛阳越过虎牢关千里而来,我能杀得何武提前即位!”
刘符起兵西陲,割据一方,直至震荡宇内,名动天下,都是后来的事了,那时却还声名不显。王晟笑着摇了摇头,“天下大势,已定于其始,臣那时尚未看破罢了。”
“早看破了不就早来找我了?你个乡巴佬,居然连我都没听说过,非要从东往西走。不过——”刘符一笑,“嘿嘿,该是我的还真跑不了。景桓,你怎么不找个山里好好躲起来,等我去三顾茅庐请你?”
王晟失笑,“即便臣当真有武侯之器,世上又何来徐元直、崔州平?”
刘符点点头,想着王晟只着单衣在雪地里一次次疼昏过去的场面,不禁一阵后怕,把手又放在他肚子上,“我还是给你暖暖吧。”
王晟笑笑,又轻轻按住他的手。这一个晚上,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着,好像要把之前二十年的都补回来。
刘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景桓,说实在的,刚见你的时候我一看,这什么人!衣衫褴褛的,浑身就一把骨头,脸都是陷进去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人胆子大到进我军营里打秋风来了。哎,多亏没以貌取人,把你给赶出去。”
王晟点点头,“王上一向喜爱身形伟岸,英雄之表。”
“谁说的?”刘符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但王晟其实说的没错,刘符初见他时,倒不在乎他衣衫褴褛,可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萎顿,就先起了轻视之心。不过他可不打算像王晟一样把什么都和盘托出,连曾经想杀他都给说了出来。刘符转过头,神情真诚地卖乖道:“我现在就喜欢一把骨头的,像朱成那样长那么壮的,站在朝堂里多占地方。”
王晟笑道:“如此看来,臣还可以再瘦一点了。”
“行,”刘符立刻翻脸,冷冷道:“到那时候我就把你劈了烧火。”
王晟但笑不语。
刘符忽然又支起上身,把脸凑近他,“景桓,那时候你可不比现在,我呢?我和现在有区别吗?”
王晟看着他,好像在仔细端详,其实哪怕是一点细小的变化,他也能立刻脱口而出。可刘符在一旁催着,他却还是半天不说话,视线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扫过去,似乎找得十分认真。
那一日,他在帐中见到刘符时,这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正在吃饭,见了他之后,竟然让人又上了一副碗筷,朝他招了招手,邀他一起吃。他几乎要转身而去,可最后还是站在原地,冷冷道:“将军欲王关中耶?欲王天下耶?”
刘符愣了一下,随后将筷子拍在碗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怒道:“先生是何言也!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海,岂能久居于此!”
王晟见他被激起了火气,又道:“我观将军困居于此,无夺取中原之图。”
刘符神色一变,似乎被说到了伤心事,二十岁的人就如同一汪浅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他拨拉着筷子,神色有些黯淡,“我何尝不想东出?方今中原大乱,正当与群雄一争高下,只是关中之地四面受敌,何况长安至今未下,自顾尚且不暇,有心争雄,奈何不得其法。”说话间,见来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他却感觉仿佛被这双眼睛紧紧攫住。刘符愣愣,脑子一转,收起了轻视之心,忙将饭食拨拉到一边去,虚心叩拜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王晟上前几步,从案上拿起被刘符拨到一边的筷子,将第一根放在他面前,“将军想出关中,取天下,必须据有三处。关中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帝王之业多开于此,观将军之气象,长安不日必下,当更有远图。”
刘符点头,“出虎牢以图中原?”
“不然。”王晟紧紧盯着他,又放下第二根筷子,“凡欲争天下者,必先深根固本,以为帝王之资。如今鹿走苏台,中原混战,各自征伐,兵连祸结,其兴勃亡忽,强弱异形,不过反掌之间。今为将军计,莫若先下汉中以略巴蜀,巴蜀为天府之国,可资天下,趁荆州混战,诸侯难以西顾,此时取蜀正是良机,此为其二。”
他审视着刘符的脸,连上面的一丝表情也不放过,若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同样是急功近利、目光短浅之辈,天下虽大,就当真再无他容身之处了。
上天垂怜!刘符捏着下巴,肃然地点了点头。
“汉中已得,将军便可取第三处——”王晟按下心绪,举起手中的最后一根筷子,刘符却脱口而出,“汉中以西,襄阳!”
王晟愣了一下,片刻后又收拾好表情,“将军所言不错。襄阳西通汉中,北接中原,南连荆州,将军一旦取汉中、平巴蜀后,便当直指襄阳。若得此地,北可纵横中原,与群雄争衡;南可下荆州、渡长江、平江南,此为其三。如此,天下不足定也。”
他一边说着,一边落下第三根筷子。刘符听得痴了,久久没有说出话来。片刻后他忽地一动,霍然站起,走了两圈后,撩袍跪坐在王晟旁边,握住他的手道:“刘符年幼才疏,又生逢乱世,横遭不幸,未读过几本书,幸天赋微才,令略通兵事,多有小胜,却只知打打杀杀,不知天下大势,数战而得此尺寸之地,便惶惶不知所归,困厄已久,无脱身之计。闻先生一言,如拨云见日,直令人胸胆开张,使刘符今日方知天高地广。使我无遇先生,不过割据一方,地不过一州,守之不过十载,留名不过方志,没世然后已。”说着,他以手指心道:“不料天下虽大,却只在先生方寸之间。先生之才,实乃刘符平生未见,此天以君授我,刘符愿师事先生,共图大计,先生切勿推辞。”
他当真执了弟子之礼,急切地对着王晟北面而拜。王晟愣愣地看着他漆黑的发顶,饱满的额头,还有额头上尚且梳不起来的短短的碎发,忽觉心中颤抖起来。他看着刘符,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符大喜,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不舍得松开,握住他的这只手掌炽热、干燥,如同他在某个雪夜中生起的一堆火。刘符又让人多上了些热菜,与他并案而食。两人都不在意礼节,不讲究食不言,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刘符高兴地吃了好几大碗饭,只是看着他吃饭的样子便让人觉得胃口大开,引得王晟也比平日吃的多些。
他见刘符眉飞色舞,一派意气风发,不禁目光一沉,忽然道:“将军取下这三处要地后,不可急于东出,应修政息民以自强,观中原之衅,方乘时而动。”
刘符表情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点点头,“我听先生的。”
王晟看着他,终于心下大定。
吃完了饭,刘符又让人取来地图,铺在地上。王晟和他从白日谈到掌灯,晚饭送上来放在一边,一连热了几次,他们却都一口未动。刘符垂着眼,手掌在地图上缓缓抚过,忽然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个字都没说,却好像一瞬间说尽了世间的话。烛火映照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虽然年少青涩,却已渐露峥嵘,他的侧脸笼上淡淡的阴影,眼睛里却映着烛火的光,就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两团火一样。这火烧得如此炽烈,仿佛包含着勃勃的生机与力量、壮志与野心,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是这大火烧不尽的。
这不正是那无数个夜里,在他心里烧着的火么?
王晟眼中骤然泛起泪水,被他迅速掩饰起来。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握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也带着难以名状的欢喜。从东海之滨到关西之地,从茫茫大海到莽莽平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