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猜到,太晚了、太晚了,赵王应该已经突围出去了。
若是等他布好阵势,赵军哪还有突围之理,要是真能在他眼皮底下这样杀出去,赵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因此赵王设下诈降之计,定然是想趁着他将大军集结于南门受降之时,命人从三面城门中突围,自己混在其中一支队伍里,以避人耳目,趁机杀出重围。若是要跑,定然一开始就跑了,恐怕现在这时候,赵王已经突围出去了,现在正与他们厮杀的,都是被留在上党的、迟早要投降于他的兵士。
刘符有心想止住两边的厮杀,但赵军都在没命地往外跑,哪里是他说叫停就能停下来的?
等刘符好不容易稳住局势,一问其余三门守将,果然从北门逃出一队人马,俘虏的赵军将士大臣中,也没有赵王的踪迹。北门距他最远,接应最迟,赵王应该是一早便料到此处,特意选在北门突围,其余二门与他同时杀出,打了这些原本等着受降后入上党城内休整一番的雍军一个措手不及,他则乘乱带人杀了出去。
刘符将长矛狠狠插在地上,叹道:“石威不过一匹夫而已,必是有人为他设谋。哎!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他气得不轻,方才又连杀数人,这时热血翻涌,箭伤又疼起来。他沉着脸,一手按住左肋,刘景在一旁见状,生怕他像戏文中所说的那样,“忽然大叫一声,滚下马来,金疮迸裂而死”,忙打马上前宽慰道:“王兄,赵王已是强弩之末,今日走脱,来日必亡于我手。”
“无需劝我,今日之后,石威必会逃回太原,等我打到太原城下,擒石威、灭赵国,只在翻手之间。”刘符不知道刘景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了,恐怕当真能气成那样。他冷笑一声,指着赵人诈降时抬出的那口棺材,“把这棺材收好,来年我定要石威躺进这里面。”
“王上,此人如何处置?”
有军士将假赵王绑来仍在刘符面前,刘符看他一眼,虽然仍在气头上,却对他没什么兴趣地摆了摆手,“将他和俘虏放在一处就是。”走脱了赵王,他就是杀一百个替身来泄愤也于事无补。
“大王有如此胸怀,何愁天下不定?”
刘符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面容有几分女相,不是堂堂丈夫之貌,他却不敢轻视。不管是当年的王晟,还是现在的蒯茂,都让他不敢再轻易以貌取人。王晟身形羸瘦,内里却是刚强严厉之人,蒯茂身材短小,可数落起人来,让刘符只觉矮了一头的反而是他自己。第一次见他们二位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都是这样的人物,是以这次刘符见这个年轻人时,不但不轻视,还特意为他下了马,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两臂微动,似乎要拱手作揖,却苦于双手被缚于身后,只得无奈地笑笑,“在下为赵国左相,陈潜。”
刘符神情一变,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点点头,“借诈降之机让赵王突围,这是陈相的主意吧?”
“在下不才,这是在下能为赵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符愣了一下,陈潜如今落在他手里,说是“最后一件事”倒是可以理解,可他身为赵国左相,这时候当着他的面称其主为“赵王”,是什么意思?
刘符看着他,缓缓道:“听陈相话中之音,似乎有归顺之意?”
“在下亡国之俘,岂敢复有他望?死生穷达,全在大王方寸之间。”
刘符哈哈大笑,绕到他后面,亲自替他解开绳子,立刻便改口称他为“先生”,拉着他的手道:“先生可是送给我好大一份见面礼啊!今日之事,可真叫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刚才陈潜说他“有如此胸怀”,不只是想引起他注意,还是为了给他提前戴上一顶高帽子,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此人实在心机深沉,算筹深远,若是此人仍在赵王手下,那才是真的教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陈潜笑道:“如今天下纷争,在下虽居高位,却身如不系之舟。彼时臣在赵国,只知赵王,不知大王,还请大王勿怪。”
刘符拉着他向城中走去,与陈潜来往了几个回合后,终于将话落了下来,“先生公忠体国,前者为赵王之福,从今以后,可是我大雍之福了。”
“王上不弃,”陈潜闻言,跪在地上,“臣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
“王兄!”刘符正待扶起陈潜,忽然听刘景低声唤他,不断地对自己使着眼色,想让自己和他借一步说话。刘符托着陈潜的手臂将他扶起,对他笑道:“今夜庆功宴后,你我当秉烛而谈,我可是有太多事要向爱卿讨教了。”
陈潜看了刘景一眼,然后重又转向刘符,微一低头道:“臣奉命。”
刘符让秦恭先去处理上党城中的一应事宜,自己和刘景走到背人的角落,不等对方开口,刘符先笑道:“不急,让我猜猜……景儿,我用陈潜,你以为不妥?”
刘景点点头。见状,刘符又问:“那你以为,如何不妥?”
刘景仰头看他,压低了声音,“王兄既然能猜到如此,定然是自己心里也觉得打鼓,又何必要我多费口舌?”
“行啊,聪明不少!”刘符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我怎么想是一回事,你怎么想的,说出来给我听听。”
“好。”刘景从刘符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去,用这几步的时间,已斟酌好如何开口了,“陈潜在赵国坐到了左相的高位,如今眼见着赵王不行了,又马上转向我们,对我大雍称臣——刚才你话音刚落,他马上就改了自称,那一声声的‘臣’,叫得也太顺口了!还什么公忠体国……我看这位陈左相其实是个反复难养的小人,他能轻易叛赵,就也能轻易背叛我们。再者,此人诡计多端,丞相在赵国的时候,就没少吃他的亏,现在他自称要弃赵来投,里面几分真、几分假,谁说得清?”
“陈潜是不是公忠体国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个聪明人,像他这般的人,绝不会逆势而动。”刘符见刘景没有异议,又继续道:“所以他看出来赵国不行了,来投我大雍,这里面绝对掺不了假。”
“那——”刘景声音一下子拔高,他反应过来,忙又压了下去,小声道:“你就一定要用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哎,此言差矣。”刘符摇晃着脑袋道:“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刘景不服,“那也不是他这个择法!”
刘符呵呵一笑,“景儿,袁沐那次也是,这次也是,你对他们太苛刻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要是真有,我反而不敢用。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何况陈潜也未必就是小人。韩信背项投汉、吴起几易其主,都各有苦衷,也都传为美谈。历朝的开国之臣一抓一把,你以为都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王兄,我说不过你。”刘景皱着眉,“但我还是反对你用陈潜。”
“瞧瞧,瞧瞧,我怎么就没随身揣上一面镜子呢,真应该让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跟个老头子似的。”刘符抬起两手,照着刘景的脸使劲拍了两下,他一面希望刘景能习得文韬武略,成为一个英伟男儿,一面又看不惯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景儿,别想太多,你这样会长不高的。”
“哥!”刘景不满地叫道,他为了躲刘符的巴掌,都被迫挤出了双下巴。刘符哈哈一笑,揽过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向城内官署走去,“好啦,今晚就尝尝从洛阳挖出来的秋露白,咱这叔父可是惦记很久了。哎,就是朱成不在,也好,让他自己在长安喝他的烧刀子去……”
刘景见他不愿多谈,知道劝不动,只得叹了口气,跟着他一齐向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问道:“哥,你和丞相怎么样啦?”
这回换成刘符偷偷摸摸地拉着他又回到了刚才那个的角落。刘符看看四下没人,身板笔直地站在墙角,矜持地抹了抹胡子,然后又用两掌轻轻抹了抹鬓角,一套动作做完之后,才沉声道:“不瞒你说,你王兄大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