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森忍不住问马瘸子:“这个阿姨,是这里的人?”
“村子里的。”马瘸子道,“你应该见过她的。”
“啊?”江森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完全没印象。”
“她家就住在那个池塘边,江阿豹那天晚上死的时候,就是死在她家的家门口,她还去派出所做了口供的。”马瘸子帮江森回忆道,“家里男人死得早,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的年纪……”
“哦……”江森好像是有点印象了,“也不容易啊。”
“哼……”张楠忽然冷冷一笑。
江森奇怪道:“师娘有什么话想说的?”
张楠道:“可怜个屁,那男人死了才好,她跟你妈一样,也是被人拐来的。”
“呃……”江森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马瘸子也缓缓说道:“其实十里沟山里是穷,大寨小寨的,都没钱,但是村子里,每年有补贴的,九十年代初,那些光棍买了不少女人进来,我知道的,大概就有十几个。前几年吴晨过来后,送了好几个女的回去了。前几年台风一吹,把山里的茅草房子都吹塌了,乡里趁机把人从大寨、小寨里都搬到山下,弄了警务处,这几年这些事才慢慢没了。”
“哦……”江森沉默着点头。
马瘸子给张楠夹菜,又边吃边说:“你师娘也不容易,要不是她前夫那个村子里的人,多少见过点世面,觉得自己有身份了,还能讲讲道理,你师娘估计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是我聪明。”张楠面无表情地说,“死咬着银行卡密码,死都不说。我还提前做了财产公正,只要我死在村子里,那些钱就全都捐给希望工程,我要是活着,每年可以给他们几百万利息。是我老公留下的钱救了我,和那些畜生讲不讲道理没关系……”
江森继续沉默。
张楠又道:“不过现在没事了,老马既是我男人,我也把他当爸,有他在,我晚上睡觉心里也踏实。江森,你后不后悔没救我?”
江森无语道:“我当时也没知道你处境有那么危险啊!”
张楠呵呵一笑:“我是怕把你吓死,一整个村的人跑出来,拿刀砍死你,都没人替你喊冤。”
“我靠!”江森惊道,“那你还指望我救你?”
张楠反问:“不然我当时还能指望谁?”
“派……处所啊。”
“你觉得呢?”
“嗯……你不能开着你那辆跑车直接跑吗?”
“唉……”张楠叹了口气,“我技术不行,最多开到青山村,从青山村出去的路太难走了,而且我老……前夫家里,有人在那边盯着的,我跑不远的。被抓回来,后果就不好说了。”
江森越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在就在这时,吴晨突然来了。
带着刁芝灵,带着曹秘书长的儿子曹力,还有季伯常,打着二二制药的旗号……
江森和张楠,暂停了这个话题。
吴晨没脸没皮,借着今天难得的机会,和江森修复关系。
江森也不揪着不放,轻轻地把吴晨的背叛放个屁给放了。
他对方堂静都忍了,何况是吴晨。
很能搞气氛的吴晨,在饭桌上吃吃喝喝吹吹,楼下的阿姨又多做了几个菜,吃到晚上七点多,天色完全黑下来,这漫长的饭局才总算结束。
江森几个人原本晚上没处可去,要睡在马瘸子家。
吴晨这时又跳出来,说村子里有新建的招待所可以住,江森也不想太过打扰马瘸子,就干脆叫上叶培和袁杰,趁夜离开,也顺便看看村子现在的样子。
“现在越来越好了。”兼任十里沟村村支书的吴晨领着江森一群人往远处走,从马瘸子家到村里的路上,沿路都安了路灯,甚至做了绿化,吴支书颇为得意,“你看这些东西,都是用各地捐来的慈善款弄的,每分钱都花得明明白白。你上个月奥运会的时候,每天来村里参观的游客,平均至少有两三百人,村子后面的那个小商品市场,卖山货赚得简直特么要死……”
“说话别这么粗鲁嘛……”刁芝灵拍了吴晨一下。
吴晨咧咧嘴,又指着更远处说:“那边那个山头,就是种植基地的入口,后面那一整片全都是,所有你现在能看到的山头,几乎全都是。”
江森不由问道:“种得过来吗?”
吴晨笑道:“从外面招人嘛。”
“那住哪里?”
“宿舍,那片,看到没,建了一整排的宿舍,两层楼,很方便的。”
“村子里的人没说他们抢活儿啊?”
“村子里……呵!”吴晨乐了,“特么的那群懒鬼,第一天上工,让他们松松土就不想干了,现在各家各户干活的,全都是女的。那些男的特么的……老子说难听点,真特么绝种了都活该!要不是国家有政策让我们下来干活,我有一说一,那种你把钱扔在地上他都懒得捡一下的东西,老子多跟他们说一句,都算我脑子有问题。可是没办法啊……党和国家大仁大义,我能怎么办?只能听党的话跟党走呗……”
“嗯。”江森听得有点沉重。
吴晨问道:“想起你家里的事了?”
江森摇摇头,“没有。”
吴晨笑道:“没事的,想也正常,不过这不都过去了嘛,你现在日子这么好,还都能跟县里讨价还价了。曹力,你说是吧?你爸背地里,没少骂江森吧?”
“我……我回去睡了。”
刚走进村子,曹力这小胖子和他爸一个德性,油滑得很,直接脚底抹油就跑。
“这鬼精鬼精的。”吴晨笑着,又问一路沉默的季伯常,“小季,来这里上班后,是不是有种接受劳动再教育,焕然一新的感觉?”
季伯常同学道:“不至于,只是看到人间疾苦而已。”
吴晨道:“那说明你自我教育得还不够深刻。”
季伯常翻翻白眼,又看了眼江森。他是活生生被江森逼到这里来的,最近这大半年,他顶多只能算是,理解了江森为什么能对自己那么狠。
出生在这种地方,不狠怎么可能出头?
然而小季同学,显然还是错了。
江森他……
纯粹就是……
很纯粹的狠……
跟出生在哪里根本没关系,出生在这个地狱级难度的新手村,纯粹只是巧合。
运气不好。
江森随着吴晨,一路深入村庄。
村庄内部,不少房子好像已经没人住了。
房子的外墙上,写着不少标语。
“拐卖妇女,全家死光。”
“买卖人口,断子绝孙。”
“生男生女都是宝。”
“故意杀女娃的扒房拆屋全家枪毙……”
叶培左看右看,看得触目惊心。
在这穷山僻壤之中,村子里写满这些标语,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这里,曾经发生过。
夜风吹过,刁芝灵挽住吴晨的手,小声问道:“这个村子,已经变好了吧?”
“嗯。”吴晨沉声道,“慢慢来,一定会变好的。台风把山里的大寨小寨都刮没了,村子里剩下的就着多人,等老的死光,那些没本事的男人都绝了后,那些坏种子就没了。这两年过年,村子里喝酒又喝死十几个老光棍,再多喝死两代人,十里沟村就太平了。”
呼~!
夜风陡然变大,一声哨响,吹着不远处一座木屋前,白色的灯笼在来回摇晃。
江森忽然道:“得想办法让他们去乡里。”
吴晨一愣,“你疯了?”
“不,你的思路不对。”江森道,“坐等这些人绝种,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要一直待在这个山沟里,靠着二二制药,反倒会越过越有钱,越来越死不掉。
你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去到乡里,让他们失去这种经济基础,以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后代肯定在乡里,既搞不到钱,也搞不到女人,然后再多读点书,就会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我以后就不要孩子了,接着自然而然地就绝种掉。”
“我草……”
叶培、季伯常、袁杰和吴晨,全都对江森露出惊愕的神情。
“冉由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人多了,什么鸟都有,但要解决问题,第一就是要有物质基础。有了物质基础,才能有真正的办法。只有物质,才能决定意识。
让穷山恶水变富,就是为了让这些只能通过买卖人口才能延续下来的群体走出来,只有诱导、逼迫他们走出穷山恶水,他们才会逼不得已去适应和融入更文明的环境。
如果走出来的不是垃圾,那自然能存续下来。
但如果走出来的真就是垃圾,那么在现代化的竞争环境中,这些人,如果真的生来就又恶、又懒、还蠢,他们就天然地没有延续后代的能力。
城市有些男的,一个月挣几万,都连女人都没碰过。
那些臭虫,又有什么女人会愿意嫁给他们?
扶贫,是政策上的主观能动,是制度优越性,是给困难的人兜底,但兜底,绝不是无底线的输血。民族和文明的存续,既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更要尊重客观规律。
如果有些人一辈子能对社会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断子绝孙,那我们就应该给他们创造断子绝孙的机会。努力去送他们进入文明世界,站在我们的角度上,奉献我们的爱心,为他们提供帮助,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让他们在享受社会发展红利的同时,也感受来自文明世界的压力。
有些人,早就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了。自然界里的鸟都知道生蛋要筑巢,求偶要对方同意。可有些王八蛋,就特么地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干不了,只想靠最原始的暴力来解决问题。可如果他们活在城市里也这么干,他们就会被枪毙。
枪毙坏人,多好啊,正义得到弘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所以……吴乡长,好好努力吧,我们一起,带领乡亲们早日致富。等哪天十里沟村里,只剩下家住城市的职业工人,像我母亲那样的悲剧,就不会再重演了。”
江森说完,拧开矿泉水瓶,喝口水,润润喉。
啪啪啪啪……
袁杰忍不住轻轻鼓掌,叶培也跟着啪啪啪起来。
季伯常忍不住道:“江森,你这套歪理邪说真是……”
“放屁!”江森直接一瓶子扔过去,“老子这是堂堂正正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和十里沟村村情相结合,你特么懂个瘠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