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说这小白菜是好面子,果不其然,还不是得去问。
这边江舒宁步履匆忙的出去,明月与她错身而过。明月进来,依惯例站在安庆身后,小心的为她捏颈推背。
“公主,刚才江小姐,怎么那样着急忙慌的,可与她平常完全不同啊?”
安庆阖着眼眸,缓缓开口:“可不是么,你不用管她,她有自己的事情,我们先回庆云斋,这里的东西,待会儿叫惊雀她们过来收拾。”
明月点头,动作轻慢的扶起安庆。
出了书经堂,江舒宁绕过回廊,又拐过穿堂,总算在出翊坤宫门前,碰上了纪旻叙。
她拎着裙裾,额头还有些碎汗,走到纪旻叙身后一尺时方才停下脚步。
“纪纪大人”
纪旻叙顿住步伐,前面领路的内侍转过身来,看着他面带询问。
他扬唇摆手,“无碍的,劳烦孙侍监稍等片刻。”
那被称作孙侍监的人,颔首弓腰,随后走离几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在一处朱红漆柱下颌首低眉安静沉默。
“纪大人”江舒宁呼吸渐渐平缓,只神色略显慌忙,唇被抿的发白,一双水洗般的明眸生怯的看向他。
“我听着呢。”他面色始终温和,转过身来,正对着江舒宁,只是在看到她揉皱的裙摆后,稍显意外。
分明以往是恪守仪态的人,这次连衣服皱了都没察觉么?
江舒宁有些不明白,为何每每在纪大人面前,她都很没底气。大概是自己有些杵他吧?
可纪大人明明是一副再不能更温和的模样了。
沉心静气,江舒宁先行了一礼,继而开口:“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纪大人的,不知您是否方便,可否有空呢?”
纪旻叙抬头看了眼檐外的日光,随后收回视线,抬着唇角道:“最多两刻钟罢,长篇大论是是没办法说的。”
江舒宁神色松了几分。
她说不了这样久的,最多最多,一刻钟而已。
她目光十分认真,“纪大人觉得,公主的那篇水性论做得如何?”
纪旻叙并没有提何出此问,只沉吟片刻,道:“整体看来稀疏平常泛,单论概述,广却不精,想要面面俱到,却只流于粗浅表面我说的,虽都是缺点,但于公主而言,算是已有进步。”
“那您觉得,公主下篇文章,还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吗?”
她话音落下,那双潋滟的眼便微微下沉,凝视着她,让她心陡然的一窒。
“江小姐怎么如此怕我呢?”他收回目光,一声轻到几乎微不可查的叹息。
“公主贪懒但也有些聪颖,只要她愿意,自然是能够更进一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关于公主的话,可是说完了?”
江舒宁被他问的一愣,但又仔细想,依照纪大人的话,想来并没有怀疑,那篇文章是自己代笔,刚才也是自己太慌乱惊惧了,没有思虑清楚,既然纪大人不曾怀疑,便不会和皇帝谈起,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过于担心忧虑。
她乖乖的点头,“我说完了。”
说完了,确认完了,心里安定了,也该走了,她复又行了一礼,正当转身准备离开时,面前的人却突然叫住了她。
“江小姐。”
“纪大人您还有事吗?”她眨着眼,有些茫然。
“你匆忙过来叫住我,就只是问询关于公主的事情,要说的话,这就全部说完了?”
江舒宁蹙着眉心,郑重的点了点头。
面前人的反应让纪旻叙有些哭笑不得,慌慌张张的,从书经堂追了他一路,到这宫门口,就问了几句,与公主相关的话。
可正是这样超于礼度之外的举止,才让人觉得她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不是那个过分刻板守旧的所谓大家闺秀。
其实,从江舒宁的话里,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何过来,又为何问了这些毫无头绪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面前的人似乎还毫无察觉。
“可我有些话要与江小姐你说。”
闻言,江舒宁站正身来,缓而重的点头,“您说吧,我听着。”
“江小姐可知道,我为何,要让你抄书?”
“不知道,但纪大人是师长,我应该听从师训,不知原因,也并没有关系。”
“江小姐平常如何写‘厚’字?”观她并无太大反应,纪旻叙耐心接着说到,“公主写‘厚’字,上下间隔极开,害怕笔画相容,难以区分,可她这篇水性论的,厚德载物中的厚字,写的很好,字体匀称笔画间隔得当,与她往日完全不同。”
“且这厚字,我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江舒宁心里咯噔一下,双眼不自觉睁大,她声音带着些强装的镇定,“纪大人,在哪里见过?”
“一部香客誊写的佛经上。”
第19章包庇
“一部佛经?”
“恩,江小姐应该知道我之前在宝华寺暂住过的,平常闲暇时候会帮忙整理佛经,我记得誊写那本佛经的香客,姓林。”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江舒宁顿时神思清明。
三月前那次在宝华寺上香,她陪母亲一起手抄了二十八品法华经,就供奉在宝华寺的诵堂。
而这个‘厚’字,她在佛经上写过,不止一次。
可,她并不知道公主的‘厚’和平常风格相差甚大,她没有见过公主亲手所写的‘厚’,想着这个字普通,于是下意识便用了自己的写法。
她的一个疏忽粗心,就让人发现了端倪。
江舒宁低垂着头,盯着地面灰白的砖块,手指拢在袖中紧紧捏着。
还是她自视太高,纪大人已经知道。
她进宫中做公主伴读,原本应处处仔细,谨小慎微,可才第一天上课,她就犯了这样大的错。
江舒宁的反应,纪旻叙都看在眼里。
“江小姐要知道教导公主读书的并不只有我一人,”见她稍稍抬头,他才接着开口,“陈学士同样也是公主的老师,他学识渊博饱读古今典籍,曾参与编修庆历大典,大典内容包罗万象,说陈学士一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不为过,不只是陈学士,苏州有名的大儒秋先生,帝师苏太师,他们都会教导公主学习,且才学,要远超我这小小的翰林编修。”
纪旻叙说到这里方才停下,垂眸看着面前的人。
江舒宁就安静的站在那,一声不吭,可面上却全然不是这样。那双盈盈的杏眼水雾迷蒙,眼尾还泛着红,流珠似溢出来的泪点儿沾湿了眼睫,连带着睫羽颤颤的抖着,偏还紧紧咬着下唇,粉白的唇被咬的起了一条血线,要再用力几分牙齿便擦破皮了。
像是受了斥责,强忍着委屈。
可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的。
纪旻叙轻叹了声,“袖口可都要揉皱了,江小姐素来仪态端正,现在便一点都不注意了么?”
温和的声音唤回了江舒宁的神思,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时肩膀却忍不住抖了抖,缓缓吐出浊气,随后她伸手将袖口抚平。
江舒宁从袖中掏出锦帕拭了拭眼角,再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纪大人见谅,方才是舒宁失态了。”
音调还有些颤颤的,但神色已经算得上镇定自若。
见她有所好转,纪旻叙也更加心平气和,“没有关系的。”
“那您继续说罢。”
他道了声‘好’,接着说:“往后公主的课业如何,所做文章如何,也不是由我一人说了算,但是这篇水性论,公主应当是再做不出来了”
话到这里,他略微停顿,声音更加缓和,“江小姐觉得是吗?”
看着那双温和包容的眼,江舒宁有些许意外。
纪大人的意思是他打算包庇自己吗?
“我方才没有听清纪大人说的话,纪大人能不能再讲一遍?”
他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吐词更加清晰。
“可听清楚了?”
江舒宁梗着脖子重重的点头,“听清楚了!”
她立刻接着开口,只是声音比那句听清楚了,小了一截,“我觉得公主应该是在做不出来了。”
好好的突然就口齿不清,说话嗡声嗡气的了。
纪旻叙没有计较,“那好,我这便回翰林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只是才走了几步,他便察觉有些不对,回头再看,一只莹白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的眼色递过去,那只手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怯生生地缩了回去。
他一双眼安静的看着江舒宁,像是无声的询问。
江舒宁慌切的偏过头,“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同纪大人说声谢谢。”
“恩,我听到了。”
“谢谢!”她又说了句,引的纪旻叙目光稍停留。
她道:“之前在宝华寺您帮了我,这次也是,说起来我已经与您道了两声谢了,一句话说的太多便显得轻贱,可我也不知道该为您做点什么”
“纪大人以后若是有需要到我的地方,可以与我说的。”
她也不想总欠别人恩情的。
想了许久,纪旻叙最后还是回了一句“好”,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她已经帮过自己了,只是她似乎已经忘记,但他没有忘。她给予他的恩情,不是他简单就能偿还的啊。
可礼部侍郎的嫡女,他一个七品的编修,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纪旻叙迈步前行,侧头向上看,云层渐散日光下彻,此时的天色比两个时辰前又要更明亮了些。
注意到纪旻叙的动作,旁边的孙侍监道了句,“纪大人可是觉得这光晃眼?”
他摇头,眉目含笑,恍然间竟比笼罩在金光下的烨烨生辉的朱墙琉璃更加瞩目。
“这日光,很好。”
*
一晃三日过去,这三日,江舒宁都与公主一道,晨起便在书经堂学习。
和纪大人与自己说的一样,教导公主的确实不止一位,陈学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饱览全书随便一句话就引经据典,名儒苏先生通古晓今,横跨近两百年的大魏历史,随意一段,信手拈来,再有就是苏太师,曾经带出过两任帝皇的帝师,虽已是要致仕的花甲之年,可教书育人依旧是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