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心中蓦然一惊,想必方才自个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正在这时,人群随着画舫急急涌动,沈棠抬头看过去,只见那飘于船头的红绸之上,林琅正应月起舞。
沈棠也被人群带动着往前挪,拉扯推搡中,身后突然递来一股蛮力,她后背惊出一声冷汗,惊慌之中第一反应便是闭上眼睛,眼瞧就要栽倒在地,腰上倏然多出一道力,将她拉了回去。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沈棠抬头就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中。
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仿佛烙铁般灼得她又疼又烫。
沈棠飞快地撇开他的手,没成想背后又是一股力量推来,整个人一下子歪倒在宋凝怀中。
她又羞又臊,宋凝倒是淡然得很,护着她不被旁人挤到,“别乱动。”
两人离得近,他说话时的气息就吐在沈棠的耳畔,沈棠的耳尖霎时红透,正欲推开他,却被宋凝摁住了她的手,“别动,待在我身边。”
这下不但是耳尖,连整张脸都熟透了。
因为人潮拥挤,二人这样的姿势倒也不会显得太突兀,但沈棠却不乐意了,她这边暗里使着劲,宋凝也没有丝毫相让的意思,只觉他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挣扎了半晌,竟分不清那声音是宋凝的,还是自己的。
“你松手。”沈棠索性也不挣扎了,拼力气她岂能拼过他,宋凝松了些她的手腕,也不过是松了些,手指还是圈着她继续往人群之外走。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样于理不合。”沈棠将脸扭过一边,脸色有了些燥意,“若是被人瞧见,臣女还怎么议亲。”
他这样纠缠不休,令她心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恼意。
“不能议亲正好。”宋凝的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的钻入沈棠耳中。
说完,他仍是紧紧地箍住她,一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沈棠被他拉的跌跌撞撞,心口突然窜上一股怒气,一双杏眸圆瞪,“殿下一而再再二三,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棠脸上的一层愠色极为明显,然那眸色却与以往不同,没有让宋凝觉得凉薄和淡然,单纯的透着怒气和愠色,倒是拉近了和他之间的一些距离。
二人此刻远离人群,正好停在方才那棵桂花树下。
沈棠见他盯着自个儿,也不知为何,那埋在心底的桩桩过往,突然化成满腔怒火,汹涌澎湃地窜上来。
她抬起头质问他,“殿下既然做了那一场又一场的梦,想必应该还记得梦中您做过什么吧。”
她以为她对宋凝已经放下了,没有怨没有恨,也不会再提起旧事,然此时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看着在她放下一切想要重新开始却还是不放过她的这个人,沈棠心头的怨恨难平,有着说不尽的愤怒和委屈。
“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所以明知你不耻我进入东宫,我仍然鼓足了勇气,哀求姨母去圣上那求了恩典。我原以为再冷的心也会有捂热的一天,却没想到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却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被困在这四方的小天地里,每日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盼着你来。你来了,我欢天喜地,换来的却是你的冷眼相待。你不来,我为了见你费尽心思,想方设法打探你的消息,只为和你偶遇一次。你生病,我立马去偷偷熬药,送到九华殿门口,然你只觉我麻烦,唤了裴琰打发我走。你生辰,我亲手缝制香囊,而你便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将别人的心意弃之如敝屣。”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忠勇伯府的大小姐?忠勇伯府在你们这些权贵看来是个破落户,可我也是被父兄娇宠着长大的姑娘。我在忠勇伯府从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为家人做过什么,到了你这里,我真心实意的愿意为了你去学,为了你去做,却变成满腹心机,阴谋诡计,居心叵测。”
沈棠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太子殿下,臣女曾经的确心悦你,但是这样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早已消失殆尽。臣女不愿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两道雀蹄声划过耳际。
沈棠的这番话堵得他胸口生疼,心中也生出了无尽的忏悔,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间的哽塞令他一时失语。
过了许久许久,他哑声道:“对不起。”
沈棠吸了吸鼻子,扭过了头,“您若不喜欢我,当初大可以拒了皇后娘娘,以圣上对您的宠爱,定然不会勉强您。臣女那时虽然鬼迷心窍,但也并非死缠……”
“没有。”宋凝突然打断她。
沈棠一愣,便听宋凝道:“孤没有不喜欢你。”
他的心疼地一抽一抽,重复而又坚定的道:“孤没有不喜欢你。”
他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沈棠,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她。
沈棠冷眼看他,嗤笑一声:“您说您喜欢我?那臣女真的是半点也未看出来。”
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子,沈棠便决定破罐子破摔了,“臣女进东宫受了傅明珠不少的欺负,您说您喜欢我,那我被打的时候您去了哪儿?我在陶然居挨饿受冻的时候您又在哪儿?我求您救我父亲的时候您又在做什么?我一个人面对江宪时害怕无助的时候,您又做了什么?”沈棠死死的盯着他,“是我活该,非要跳入这个火坑,但若是还要跳第二回,那便是罪该万死了。”
沈棠将自个儿的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掌心洁白如玉,细腻剔透,全然不似前世那般留下一道又一道细细碎碎的疤痕,“您看这儿。”
沈棠的手指头戳着自己莹白的肌肤,一处处地指给他看,“还有这儿。”
掌心给他瞧完了,又指着自个儿的膝盖,“在您的梦境中,您有没有看到,臣女哪哪都是伤?”
宋凝垂下头循着她方才指的方向,一个又一个仔细地观摩着她的手掌。
那股熟悉的后怕又浮了上来,生怕梦里她毫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的一幕真的再次发生。
怕如此鲜活灵动的沈棠是一场梦,而那一场梦才是真实的世界。
直到近身刹那拂过熟悉的淡淡清香,才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棠棠……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宋凝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还不止这些,沈棠继续道:“臣女兴高采烈的出宫去,殿下冷着脸摆给谁看?臣女可不是特意等在那儿偶遇您,非得说我欲擒故纵,莫不是您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心悦您?便是真的特意等在那儿,您也不必说这些刻薄的话。不过我倒是忘了,您高高在上惯了,从不会考虑旁人的感受。”
宋凝安静的垂着眉眼,细细地听她一句一句地控诉与指责,心口一阵阵撕裂地痛,却莫名地安了心。
总比她对他爱答不理,冷言冷语的要好。
便听她一笔一笔地,清清楚楚地同他清算,他再一笔一笔地,用一辈子慢慢地偿还。
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偿还那些曾经带给沈棠的伤害。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经受任何一点委屈了。
第53章
身后的噪杂声声隐隐地传了过来,沈棠数落完宋凝想回头,手却被他拉住,逼着她停留在原地。
沈棠动弹不得,突听宋凝又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孤会补偿你。”宋凝放开她的手,气息离她远了一些。
沈棠猛地从呆愣中清醒过来,这才回过头将他瞧了个清楚。
四目相视,二人的气息混在一起,沈棠还没来得及反应,宋凝的唇擦在了沈棠的耳边,低语道,“先从曹蔺寒开始。”
沈棠立在原地,他的呼吸声好似还沉沉落在她的耳际,久久不散。
正在这时,对面湖畔嘈杂声震耳。
初秋的夜晚,天色有些凉,人们的叫喊声霎时打破了湖面的平静,连湖畔栖息的鸟儿似乎受到惊吓,纷纷飞离树枝。
不远处,有人喊道,“走水了!”
沈棠随着人群的脚步挪动,皎皎月色中,一股浓烟直冲天际。
已经有人奔到画舫前打水救火,隐藏在人群中的东宫暗卫捏着嗓子喊道:“有人落水了!”
众人闻声望去,纷纷变色,很快就有精通水性的人接连跳入湖中前去救人。
沈棠的目光落在湖中,那随着水面波纹不断沉浮的人,正是曹蔺寒。
“救命……救命……”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呼救声,人群顿时再次哗然,“这里还有一个!”
没过多久,曹蔺寒与林琅都被救了上来。
二人先后吐出几口水,睁开了眼睛。
早就得过宋凝叮嘱的暗卫躲在人后,粗着嗓子喊道:“咦,这不是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吗?”
沈甄原本隐在人群中瞧不清前面的动静,闻言立即伸长了脖子,焦急的往里面探。
“我、我不是什么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曹蔺寒劫后余生,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听人们这么一说不由面色大变。
他方才直奔对面的画舫,等林琅献艺结束后便不管不顾的拦住了她。
莳花苑这类香艳的事儿多得很,众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去,独留二人在船头。
久别重逢,哭了一场,又互诉衷肠一番,船舱里便突然着了火,慌乱中二人拉着手跳入了秋华湖。
旁人可能听不出,沈甄却是立刻就听出了曹蔺寒的声音。
人群中那道粗粝的嗓子喊道:“这怎么就不是曹蔺寒曹公子了?前儿个他去酒楼还打赏过我呢!”
另一道稍细一点的声音道:“没看到人家公子是和莳花苑的姑娘一道落水的吗?定然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事儿,你就少说几句罢!”
站在湖边看热闹的百姓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那番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居然和莳花苑的姑娘在画舫上私会!
见事情发展的如此迅速,甚至还超出了她的预料,沈棠松了口气,连宋凝何时又拉住了她的手都未发觉。
“此事一出,曹蔺寒与沈三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宋凝的声音飘进耳中,沈棠望向人群中的沈甄,她此刻已经挤到曹蔺寒面前,脸上的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沈甄浑身都在颤抖,她咬着唇,连嘴唇被咬出了血都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浑身湿漉漉的曹蔺寒,又将目光移向紧挨着他的女子身上。
曹蔺寒把林琅挡在身后,维护之意分外明显。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没想到,方才曹蔺寒说有事先行一步,却是悄悄来到这里与莳花苑的姑娘幽会。
沈甄恨不得二人干脆在湖中溺死罢了,这样的话,她也不用想着接下来怎么面对曹蔺寒。
沈家其他人闻讯赶来,沈毓看着眼前的一幕,哪还有不明白。
曹蔺寒丢得起这个人,忠勇伯府还要脸面,所以沈毓非但没有上前,还赶紧拉着沈甄立刻离开了秋华湖畔。
沈棠抿着唇收回视线,一双杏眸直勾勾地盯着宋凝。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她憋出来了这么一句问话。
正在这时,绿芜慌慌张张的声音传过来,“姑娘!姑娘!”
沈棠回眸,便瞧见沈家几人走过来。
沈毓这回因着沈甄的事情,面色不大好看,对着宋凝也是阴着脸。
沈毓知道沈棠无心和宋凝再有瓜葛,今儿兄妹几人开开心心的到朱雀街游灯会,本想着给沈澜去心结,没想到心结没解开,沈甄的婚事眼瞧着又要不成了。
如今见了太子,沈毓想,沈家怕是流年不利,怎得府上姑娘的婚事都这般不顺当。
沈毓心头护短,也怕沈棠与宋凝再继续纠缠不清影响闺中名誉,大着胆子一把将她拽在了身后,对宋凝道,“殿下与二妹妹的事,众人不清楚内情,但沈家清楚,还请殿下以后不要再找舍妹,以免造成忠勇伯府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