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锦心跟前倒是听话,指哪打哪也怕锦心,但偶尔试图翻身做主这点就让人比较头疼了,和他一对比,乖乖软软的小华心简直是仙子下凡。
锦心忍不住搂着华心一阵揉搓,然后才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等我搬到院子里去,能挨着你住吗?”华心娇声道:“小五保证乖乖地不闹,只想住得离四姐近些。”
“这有什么的。”锦心笑着道:“听你这样说是看好屋室了?”
华心用力点点头,“就临萃轩……阿姐你的漱月堂左右无甚相邻很近的院落屋室,临萃轩就是离得最近的了,我出门只要走上半盏茶不到就能到了。太太许我选好院子后便设计图样,明年开春请梓人动工修葺,临萃轩也有一代没住过人了,太太说也得休整休整,多少要等我生辰后再搬,也叫阿娘心中宽慰。”
锦心道:“母亲当年对我也是这个安排。那你就静静等着吧,四姐院里山茶花开得好,这些年也生出许多枝丫来,等四姐回去叫董嬷嬷选两盆好的,届时挪到你院里养着,算作四姐送你的好不好?”
华心连连点头,她最喜欢锦心院里的红色茶花,可那花府里也只有锦心院里养了,每年开花时锦心会剪下一些来与姊妹们插戴,她收到后都宝贝极了。
锦心见她乖巧可爱的小模样,不由抬手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时华心的教引嬷嬷笑着道:“两位姑娘歇了有一会了,再不会前头去恐太太要问了。”
“母亲知道我过来,也知道华心是我叫来的……不过华心也是该回去了。”锦心道:“你们且去吧,我再在这静一静,你们好生照看着姑娘,晚晌里定颐堂还要摆宴,她这会若实在累了,向母亲告个罪,带她下去小睡一会也是无妨的。”
两位嬷嬷均应了是,带着华心出了屋子。
人都走了,婄云才笑对锦心道:“可见主子还是疼妹妹,那茶花您多稀罕宝贝啊,也就是大姑娘出嫁您才舍得送了一盆,如今五姑娘不过迁个院子,您就巴巴地叫人分出两盆来。”
锦心隔着窗,望着华心小小的、隐约模糊的身影,声音低低地道:“我疼她多少,都是应当的。”
要说这些姊妹中,她与三姐未心最好,亏欠最多的便是小妹华心了。
华心年纪虽然小,却是为了家仇受苦最多的,又是为了成就她与大宁的江山才舍了半条命去,最终年纪轻轻便一身伤病,早早离世。
她恨不得将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华心眼前去,便是天上的星月,她也想为华心摘来。
文夫人心里觉着周姨娘为华心取的那个“荣”字过于浮华,不过平稳安静,不好,她却觉着这个字合该应验在华心身上的。
她的妹妹,正该荣华安稳一世,远离贫穷苦难。
二人低低言语着,妍儿、小安二人均是不解其意,今日大家出来赴宴,院里不能每人守着,便把绣巧留下了,这会妍儿见锦心住了口,似是有些出神,便笑着打趣道:“咱们倒是出来欢快吧,把绣巧姐姐留在院里,回去恐怕是得不了好脸儿了。”
“有我呢。”锦心道:“且等我舍身去,好好儿哄哄咱们绣巧姑娘。”
几人纷纷笑了,婄云打趣道:“那就静候姑娘大展身手了。”
锦心在小屋里吃了两碗茶,用了两块点心,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带着几个婢女走回前头,她一直坐在不甚起眼的角落里,回来了也没几个人注意到,未心倒是一眼瞥见了,笑着、有些无奈又充满纵容地看了她一眼。
这边热闹了一下午,外客走了还有亲近亲眷,大家上了三五轮茶,有说不完的话。
剩下亲眷的时候锦心就躲不得懒了,少不得走进前来,与未心、云幼卿一起给长辈们添茶、端果子。
不过文姝晴哪里舍得她与未心做这些事,笑着道:“都是自家人,你们小辈坐下了,不要忙活了。沁娘到我身边来,你这丫头晌午又到哪躲懒去了,看了你一眼就不见人影了。”
她是出嫁了的姑太太,在娘家里说话是没人会轻易反驳的,何况这种话是文夫人绝不会有异议的,其余亲眷太太便也无人反驳,纵得三人落了座。
锦心在文姝晴身边坐了,笑盈盈地,与一向对外人清清冷冷的模样甚是不同,她笑着道:“是挂念着要给姑姑请安才来的,不然今日这样的场合,我就不来了。大家都在前头热闹着,我不如在后头陪陪二姐姐,这样二姐姐心里也平衡些。”
“你这丫头,油嘴滑舌的,满嘴里没一句可信的!”话是这样说,文姝晴眼角眉梢的笑还是掩都掩不住的,赵大奶奶这时才开口笑道:“瞧这位亲家妹妹年岁尚幼,便是不耐烦这些事情也是有的,躲个安静也是平常,等再大些,规矩礼数知道得周全了就好了。”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话若是亲近人只说前半句还有些替自家孩子分辨周全的意思,外人来,又说全了这样一套话,却带着些提点或者往重了说是指责失礼的意思。
锦心自有应对的言语,文姝晴却没叫她开口,直接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着对赵大奶奶道:“这孩子不小了,一贯规矩礼数都是最周全的,只是自幼身子弱,我们也怕她受了吵闹,或是被人冲撞了,少让她见外客的。今儿倒是叫你见笑了。”
赵大奶奶忙道不敢,又问:“瞧妹妹身形纤弱,或是有些不足之症,可曾延医看过,金陵这边有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我倒是知道他些,不如下个帖子请他给妹妹瞧瞧。”
文夫人镇定地笑道:“也请叶老大夫瞧过,如今还是另一位老先生为沁姐儿调理的,不劳亲家奶奶费心了。”
文姝晴向一旁轻轻使了个眼色,笑道:“斌儿媳妇,你近前来,来前你不是说想见见四妹妹吗?这就是了,这丫头性子是最好不过的,虽头里相处看不出随和来,可对自家人极好、心地也极软善的,你们两个都是好性的人,能好相处。”
便有一位年轻妇人笑吟吟道:“正是呢,我瞧妹妹也好,方才见礼时一见,就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妹妹呢,果然是太太的侄女、王妃的妹妹,别人家哪养得出这样的女孩儿啊?”
她与赵斌是随着纳征的队伍下的江南,本来赵斌也没个差事在身,权当来走一遭看个热闹,她年纪又轻,身上没个诰命、赵二老爷官位也不如大老爷那样吃香,她自然不如赵大奶奶得人眼,只文姝晴一直将她带在左右,口中时时提着,人就知道她极看重这儿媳妇,也不敢轻怠。
这会一开口,有两家亲眷太太瞧瞧她、再瞧瞧那位赵大奶奶,低头轻笑了笑。
蕙心笑道:“弟妹可快不要说了,我们家沁娘啊都要羞得没处去了。”
众人说笑着,便将话题从锦心身上岔开了。
罗汉榻上铺着极宣软的坐褥锦垫,文姝晴与文夫人隔着炕几并坐,是这一屋子的上位、最显眼的位子。
锦心只需在文姝晴身边安静坐着,当一樽漂亮又惹人喜欢的花瓶摆设,却也没人会忽略她,锦心知道文夫人、文姝晴她们的意思,心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循机遁开。
长辈的一片心意,她再不耐烦这些事,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这边屋里坐到天色有些暗了,亲眷太太、奶奶们才带着姑娘姐儿们纷纷起身告辞,外边也来回前头宴散了,哪家的哪位老爷、公子来接人了,文夫人又得热情地挽留晚饭,很留了几次才送客出去,回来与文姝晴相视一笑,拉着她笑道:“走,咱们到后头去,再吃一席,好生聚聚。”
第九十七回幸而还人人都在,人人都好……
晚晌那场宴只有文、赵两家之人,文姝晴、赵斌、赵斐自不必说,都是来到金陵在文家住过的,赵二爷这些年也与文老爷混得很熟。
他在官场上算不上得志,比起京中那些动戈一二品的大员,他顶多算是清流臣子,称不上有权也称不上有势,赵家发迹在他兄长,他的出身也不算很高,算不得什么高门公子出身,故而并无甚目无下尘的高傲性子,又与文姝晴这个妻子感情极好,对文老爷这个大舅哥自然只有敬重。
这些年两家常有往来,他官衔在身倒不会次次随着妻子下江南,但文老爷南北两地常来常往,他与文老爷也混得熟悉,这会席间并不拘束。
赵家大公子倒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这一日下来想是也与文老爷、文从翰熟悉了,席间言语随和带笑,并不高傲——或许也有谢霄笑意吟吟在席的缘故。
他家门第在高,再有权势,又哪里比得过宗室亲王,便是个无权的亲王,也不是寻常臣子能够越过的。
何况他正经官职不过四品,此时更不敢傲气了。
这一席倒称得上是其乐融融的,因赵家来的好几位都算是外人,这时还是男宾女宾分坐,一架屏风隔在花厅中央,其实也不当什么事,全做样子功夫,算是成全了礼数。
赵斐一向是镇定自若、生性甚至有些冷淡的翩翩君子,等闲不见他在意什么事的,但这会他的目光却频频瞧瞧向另一侧看去,他从身形与方才那边的动静分辨出澜心此时正背对着屏风落座,他眼神一撇过去正好能够看到。
他的动作倒还算隐蔽,可桌上这些人今日本就格外注意他,哪里看不出来呢?
赵二老爷见他这模样,会心一笑,指指桌上的酒壶,道:“如今纳征之礼已毕,你也该好生敬文丫头的父母一番。”
“是极,是极。”赵家大郎笑道:“也应敬一敬叔父叔母,为你这桩婚事,单是这半年,叔母便两番往返京都金陵,实在操劳。”
赵斐忙起身捧起酒壶,里间澜心低着头不言语,文姝晴斜她一眼,也笑了,扬声道:“斐小子,从那边过来,换一壶蜜酿甜酒来,你们的酒味太冲,我们喝不惯!”
赵斐连忙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便显几分忙乱,幸而文夫人房中的妈妈女使们都很有眼色,立刻筛了热热一壶蜜酿甜醴来奉上,赵斐从外敬到里,不只是方才所言那几人,外间男宾一桌子除了林哥儿并两个小弟弟,其余都与他碰了一杯。
便是三个小的他也没怠慢,捧壶给三人一人添了一杯果子露,锦心在里间听着动静,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家伙前世今生都最讨大小舅子喜欢呢。
虽然常冷着一张脸,但也是真有眼色、会做人。
等赵斐捧着一壶蜜酿甜醴来至屏风前行礼,要进内间来,按理未心、锦心应带着华心避开的,但文夫人却笑道:“都将要结亲了,总要见到的,有甚么好避的,这屋子总共才那么大,一张屏风隔开里外便很困难了,再要摆上一张给你们避到里头去吗?多麻烦。”
“那边听母亲的。”未心笑着应下,赵斐得了应允方入内来,目光不敢乱觑,先恭恭敬敬与文夫人、文姝晴二人行礼敬了酒,又敬给赵大奶奶一杯,谢过她为自己的婚事奔波,赵大奶奶口中谦让笑道:“有叔母携带,我这一番不过跟着增长些见识,万不敢居功的,二弟何必如此客气。”
赵斐没言语,只微微行了一礼,捧壶又向下来,文姝晴见他脚步缓慢,心中好笑,口中却很爽利地唤住他:“站住!你且不要急着去,便与澜娘吃一杯吧。”
文夫人张口要言语,被文姝晴按住了,她笑道:“他们也是未婚的夫妻了,将来总是一家人的,当下不过饮一杯酒罢了,有什么的,嫂嫂你素来是最开明不过的,怎么这会还计较起这个了?”
文夫人心中暗忖几瞬,到底压下言语,只做不见,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斐忙捧壶向澜心杯中添酒,他自己手中也有一盏,又向自己杯中添,一路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动作在澜心面前却忽然慌乱了起来。
叫文夫人心有欣慰的是澜心举止并未有差,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叫她很是满意。
蕙心端坐一旁笑眼望着妹妹与未来妹婿动作,心中也有些欢喜。
今日她与谢霄留宿府中,因带着一个谢霄,便并未回懿园中,而是在外院寻了院落居住。
筵席散后,蕙心嘱咐谢霄先行回前院去休息,自留在正院中,陪伴文夫人说话。
文姝晴知道今日文夫人与女儿想必有话说,便并未如从前一般留下与文夫人长谈叙话,带着斌哥媳妇同赵家众人一同走了,未心也忖度到这一点,便拉着锦心告了退,华心早被奶妈妈抱了回去,众人散去,一时只留下澜心、蕙心姊妹二人。
文老爷背着手悠悠走到花厅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文夫人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回到正屋里,蕙心笑道:“我今儿个瞧着,可看出那赵二公子珍重二妹珍重得不得了。”
“还能比上姐夫看重姐姐吗?”澜心笑道:“我还看出大姐夫视大姐姐如星如月呢,只要你们在一间屋里,他那目光就没离开姐姐你身上过,便是与人言语,也留着几分注意在姐姐身上,今儿来与我撑腰,难道不是因为看重姐姐才来的吗?不然人家一个亲王,哪里管咱们家这些琐碎事。”
她们姊妹二人你来我往的,文夫人本来心里那些繁乱思绪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只端着一碗茶坐在那里笑看她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斗嘴。
这场面倒是难得的,蕙心自幼便有姐姐风范,对下面弟妹都极尽谦让照顾,澜心与她年龄虽相差不多,但蕙心懂事得早,也能管得住她,二人打小也没怎么拌过嘴,便是红脸都少。
今儿这样,一是蕙心见妹妹余生托付之人对妹妹上心,心中欢喜;二是澜心心中有些羞意,听姐姐说了以为打趣,免不得还回两句,其实二人相互说的都是真话,倒也称不上是斗嘴;三来,也是二人为了宽文夫人之心,哄她一笑。
这段日子,文夫人对澜心将要远嫁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这一点二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索性借着机会,将事情说开,好生安一安文夫人的心。
有些道理事情文夫人心中不是不清楚明白,只是关心则乱,因事关自己的小女儿,心里再是清楚明白,也总是放心不下的。
蕙心自幼便最是贴心,又如何能不知文夫人这段日子的心绪难安,便打算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彻底开解安慰文夫人一番。
今日见了赵斐,她也看出来了,那人对澜娘属实是很上心的,比起许多婚前甚至连一两面都未见过的年轻男女,澜娘与赵斐可以说起步便比旁人要顺。
她不信她的妹妹连起点条件这般优越的日子都经营不好。
这日定颐堂正房的灯燃到半夜,文老爷最终还是在花厅的暖炕上将就了一宿,懿园中锦心倒是睡得好好的,半夜口干醒来,正听到屋外刮风。
风声呼啸着好不吓人,锦心倒不至于被这个惊着,在榻上半坐起来,没一会又起身来到窗前,今儿白日里落了雪,下晌歇了,这会天上又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落得一地银白,锦心驻足看了半晌。
她屋里早换了玻璃窗子,冬日里也是透亮的,比从前的纸窗、纱窗都好上许多,这会卷起纱帘,透过窗子兀自欣赏着雪景,忽听到身后婄云轻柔的声音,“怎么了主子?睡不着吗?”
“下雪了……”锦心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着头望着天边,婄云笑了,“可不是吗,白日里下了大半天,今儿晚上又下起来,明儿一早就得盯着院里人扫雪,有得忙活了。”
锦心随口道:“只叫小安去办便是了,我瞧她如今言谈办事都颇为爽利干脆,却有些你当年的风范。”
婄云道:“主子还记着奴婢当年的样子?”
“说过不要自称奴婢了,一来如今在江南家中,也没当年那样大的规矩;二来……我心里也把你只当婢女看待。”锦心接过她递来的汤婆子,温声道:“就跟绣巧她们一样,以‘我’自称,不好吗?”
婄云默了半晌,无奈道:“奴婢、我只是习惯了,这样自称着,就好像还是当年一直左右不离陪伴在您身边的时候一样。”
锦心道:“如今你不也是左右不离,时刻陪伴在我身侧吗?”她扭头看了婄云一眼,眼中带着笑,抬手指了指窗外:“瞧,好漂亮的雪景,叫我想起当年,慈云谷外那场大雪,南北两地风景差异不小,南地的雪与北地相比也是另一番风韵。”
婄云柔声道:“您若是想念北地风景,日后有得是去瞧的机会时光……天儿冷,您还是回榻上去吧。当年慈云谷外您学杨时程门立雪,回去实实病了一场,叫咱们好不揪心。”
“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锦心垂头轻抚汤婆子套子上的绣纹,仙鹤衔灵芝,是这些年最常出现在她身边的纹样了。一切物什上,只要动得上针线的,最终绣上的多半都是这两样。
锦心摩挲着那颗灵芝细密的针脚,似乎轻叹了一声,“要过了年了啊……”
她的声音低低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若非婄云耳力绝佳又一直仔细听着,还真注意不到她这一声。
婄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锦心腕上的手绳上,其中一颗玛瑙珠已微有些褪色,虽还不大明显,但以婄云的眼力,月光雪光明亮如此,她怎会看不清楚呢?
另一颗珠子还是殷红殷红的,按照乘风的说法,这两颗珠子一起佩戴的时候,只会先行消耗其中一颗的力量,等到其中一颗的力量消失殆尽了,下一颗才会开始发挥作用。
虽然婄云有时候觉得这很没道理,可这珠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不是吗?
锦心这时已转过身来,笑道:“好了,睡吧。我不过是这几日事多,有些睡不安稳,等剩下的那点文书看完,我心里没什么事情挂念着,便可以安睡了。”
婄云心道但愿如此,口中并不反驳,只扶了锦心一把,“您总是要注意身子才是,那些文书荀平也会留意,其实如今的局面,并没有到一定要您豁出时间身体去翻阅查看那些文书线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