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这身子……婄云心里有几分忧愁,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笑着哄锦心回房,道:“前日那些香料还没调配好呢,这几日天气好,不如配出来,也好阴干啊。”
锦心幽怨地看了徐姨娘一眼,然后乖巧地被婄云拉走。临走前婄云回头望了小佛堂内一眼,隔着重重袅袅的烟雾,观音玉像眉眼朦胧,端坐在莲台山,便是不信服神佛的人,此时多少也会升起些叩拜之心。
但婄云没有。
前生娘娘病得最重的那一年,陛下、她、安南公、翼北公、忠敬伯夫人……他们几乎拜便了京城周遭千里内所有灵验有名的寺庙道观,可最终,还不是无用之功?
婄云回过头来,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锦心——但或许,那些神佛也真的有灵,有灵到,她竟还有与主子相聚,看着主子从小小一团长大的一日。
府试一结束,文夫人也没等出成绩,便把一家人都打好包带到郊外避暑的园子中了。
这也是为了向文从翰表示——咱们家虽然重视你这次府试,但你也不必将成绩看得十分紧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这是因为院试前阖府上下都表现得太过紧张了,文夫人当时不觉着,后来抽出身来想想,恐怕也给了文从翰太多压力。
她见多了那些寒窗多年、一朝不中,险些把自己逼疯的例子,文老爷因为格外留心,这几日也在外听到不少,故而夫妻两个一拍即合,文从翰刚从考场里出来,全家便都大包小包打好,离了金陵城了。
文从翰满心无奈地跟着到了郊外的园子,闫大夫给他请了脉,开了方子,说虽然身体底子不错,前头月余却消耗太多,要好生补一补以免坏了多年练出来的好身子。
文夫人听了惊忧交加,蕙心心知一个府试并不至于将文从翰逼到如此地步,忧心多半还是为了自己的事,对闫大夫所叮嘱的事宜便更加上心了。
于是即便院试结束,文从翰的苦难生涯却还在继续着,幸而过了几日,他休整得差不多了,便向文老爷与文夫人提出要到书院走一趟,文夫人连忙道:“不只你该去,我们也该去的。”
文从翰闻声微怔,文老爷与文夫人相视一笑,徐姨娘无奈道:“傻小子,这是要给你娶媳妇了!”
“父、父、父亲母亲……”好险椅子烫屁股似的,文从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又惊又喜还有点不知所措,文夫人摇头轻笑:“瞧瞧,这孩子欢喜傻了。”
“可、可成绩不是还没出来呢吗?”文从翰匆忙地坐下灌了口茶,总算恢复到往日镇定从容的模样,文老爷笑道:“昨日我回城中赴宴,遇上知府谢大人,他说我‘幸得一麟儿’,你还不明白意思吗?今日放榜,已经命人去探看了,不出所料,再有一个时辰,人也应该回来了,正好咱们收拾东西准备起身。”
文从翰不由拧眉:“谢大人……”
文老爷想到本府与谢大人的交情是缘何加深的,不由目露疼惜地看了锦心一眼,叹道:“也是阴差阳错。”
文从翰瞬时了然,不再言语。
胡氏算是文家送给金陵知府的一道保命符了,因为在执金卫携当今旨意来到金陵之前,金陵知府就已经开始追查罂粟粉一案,不然如今罂粟粉已经逐渐向金陵侵染,金陵知府若还是浑然不觉,怕也少不了一个失职失察之罪。
若是文家没那么遵纪守法,直接私自处置了胡氏,也不必直接打死,打板子后扔回家,堵住寻医问药的门路,插起来自家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外头也无人会追究,但金陵知府可就倒了霉了。
当日执金卫来金陵查案,谢大人对罂粟一案的进度便突飞猛进,跟着在后头捡了不少漏,隐隐也发觉这其中恐怕不是寻常江湖势力或是家族倾轧斗法,而是官方下场了。
至于是哪个官方,谢大人为官多年,心中也暗自猜测出来几分,因此心中更生恐惧。
这段日子江南官场风起云涌暗潮涌动,若是他没先查上罂粟一案,只怕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单看他那几位同僚们,这些日子头发可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啊。
也因此,他在生意上给文家开了些方便之门不说,也愿意在院试成绩板上钉钉甚至对阅卷考官已经没有约束之后、放榜之前,提前给文家一个定心丸。
作为一府最高官员,谢大人还是多少能有些自由的,文从翰是江南之地有名的少年才子,他为官的底线也不会允许他从中周旋做什么手脚,但在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向文家透露一些,是他的自由。
此时一屋子人欢喜得不知怎样了,却还得按捺住,静心等着看榜的人回来。文夫人已吩咐人去收拾行装、套马车,要到云家去,又是要开始谈论婚事,礼物自然不能薄了。
虽然文从翰与云氏女已有婚约在身,但文老爷与文夫人的意思,还是要郑重地三书六礼一重重地走下来。
今日登门之后先粗粗谈一番,带着媒人去,次日请人登门纳采,这是礼仪周全,若提前不知会一声,直接叫媒人上门,恐怕也会打云家一个措手不及。
文夫人在这些事情上格外讲究,也希望云家能感受到自家待这门婚事的重视、对云家的尊重。
文夫人又交代徐姨娘与蕙心照管着园子里、警惕林间火云云,她对家里总是有千万分不放心,徐姨娘与蕙心俱是含笑应下,叫文夫人尽管放心地去吧。
金陵那边看榜的人果然回来得极快,气喘吁吁俨然是一路快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爷、太太、哥儿,好消息,好消息,咱们家哥儿中了,第三,红榜第三啊!”
众人欢喜更浓,文老爷忙说要绕一圈,回金陵城中给祖宗上香报了喜讯再往姑苏去,文夫人只顾点头答应,笑眼看着儿子,也是激动又欢喜,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如今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文从翰才算真正走上科举这条路上,而他今年方是束发之年1啊。
文夫人口中喃喃念道:“母亲,母亲,您看到了吗?您的外孙,岂不胜过那些人千百倍……”
眼看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出门上了马车,徐姨娘与秦姨娘对视,眼中都有些笑意。
锦心在园子里这边也是随着徐姨娘居住的,文夫人一走,蕙心晚间不放心要四处查看一番,徐姨娘为她掠阵,留下锦心和文从林在屋里。
文从林睡前是要徐姨娘哄的,光是乳母哄绝不会安心入睡。与锦心闹了一会儿,困得眼睛眯起来时乳母要抱他起来又不肯,使劲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往四周看,扯着锦心的衣角软声问:“阿姐,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啊?”
锦心笑着捏住他的小脸,哄道:“阿娘等会儿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先和妈妈睡去好不好?”
文从林扁扁小嘴,不大乐意的模样,腻在锦心怀里撒娇:“要阿娘,不要妈妈!”
他的乳母忙上来劝道:“哥儿听话,和我回去睡去,这园子这样大,边边角角的地方又要格外留意,整个巡视一番,姨娘回来的时候还早着呢。您睡一觉,等明儿一早醒,姨娘不就回来了吗?”
文从林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地道:“就要阿娘!”
“这……”乳母犯了难,锦心瞥了文从林一眼,见他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往自己这边飘,忽然觉着不对劲,眯了眯眼,也不开口,坐等文从林开价。
到底是孩子,虽然在素日相处上从文老爷和锦心这儿学来一点,还不大会用的,这会乳母又被卢妈妈拉住,没人来哄他,他只能委屈巴巴地给自己搭了台阶往下走。
“若是阿娘实在回不来……”他勾住锦心的衣角,做出一副吃了多大委屈的模样,活似做出了天大的退让,小嘴还扁扁的:“那我与阿姐睡一夜也好,阿姐哄我,给我哼歌!”
锦心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淡淡道:“听你这语气,还挺勉强。”
文从林心道不好,原本不大有精神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他小小年纪却也深谙为人应该能屈能伸的道理,立刻扯住锦心的袖口可怜巴巴地哀求道:“阿姐~林哥儿不勉强,林哥儿最喜欢阿姐了。”
“求我。”锦心端起一旁的茶碗呷了口果子露,眼睛不抬一下,“你给我哼哼歌吧,平日阿娘和奶妈妈哼什么哄你,你来哄哄我,若今夜能把我哄得安睡,明儿个我叫卢妈妈做一碗蒸糕给你。”
文从林沉思一下,拉住锦心的袖子晃啊晃的,“……那好吧。阿姐~林哥儿求你了,林哥儿最喜欢阿姐了,林哥儿给你哼歌,哄你睡觉,你让林哥儿在这睡一宿好不好?”
眼看着自家哥儿谈判谈得步步倒退,他的乳娘在旁忍不住暗笑,锦心抬指轻轻点点文从林的额头,悠悠道:“林哥儿,今儿个阿姐就教你个乖,和人谈条件啊,可不能一下把自己的底线就露出来,知道吗?”
文从林是机灵,可也没机灵到这份上,锦心说的他自然是听不明白的,懵懵懂懂地眨眨眼,只见锦心点头答应了,就欢欢快快地扑进锦心怀里,美滋滋地蹭了蹭:“和阿姐睡!林哥儿哼歌哄阿姐!”
虽然是这么说,等洗漱一番躺下,文从林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黏糊糊地撑蹭着锦心哼了两声,就眼睛一闭死死睡过去了。
婄云在旁掌着灯整理屋里方才姐弟俩玩的零散玩意,听不见响声了,回头一看,见文从林睡得小猪似的了,忍俊不禁地,对锦心道:“您也快睡吧,这一日多累了,早点歇着。”
锦心点了点自家小猪的鼻子,轻哼一声:“明儿个的蒸糕没有了!”
第二十五回治家高手锦心轻易化解修罗……
第二日晨起,锦心还是嘱卢妈妈做了两碗蒸糕。文从林美美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就又活蹦烂跳的了,在锦心屋里来回蹦跶,看着绣巧替锦心盘头,在旁跃跃欲试地想要伸手。
“打住。”锦心拍了拍他的小手,头都没回,一面扒拉着首饰匣子里的珠花,一面道:“把你那小手收回去,阿娘应当回来了,你找阿娘去吧。”
文从林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啊——阿娘!”
看他拔腿就要跑,乳娘忙拉住他,牵着他的小手哄他慢慢走。
等他走了,锦心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念叨道:“闹人啊。”
婄云端来一盏甜滋滋软糯糯的蜜枣银耳羹,抿唇笑着道:“我看姑娘欢喜得紧。”
锦心不与她理论,小桔子从外头欢天喜地地蹦跶进来,道:“姑娘,秦大娘送了一篓子好新鲜的杨梅和荔枝果子来,说是今年的头茬。”
秦大娘指的是府里的管事娘子,她是文老爷的奶娘秦嬷嬷的儿媳,也就是秦姨娘的嫂子,她男人常年跟着文老爷打理铺子、外出行商,她在府中管着内宅鲜果的采买。
如今正好是杨梅和荔枝上市的季节,锦心点点头,问:“阿娘起了吗?”
“昨儿后头小门上有上夜的人不经心,姨娘耽搁了好一会才回来,这会子还没醒呢。”婄云道。
锦心便叫婄云请秦大娘到这屋里来坐,又命人看茶来,秦大娘笑道:“一早过来,除了送这些果子来,也是为了给姨娘和姑娘请安,不成想竟来得太早了。姨娘没起,想是昨日劳累了,这园子里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一听说老爷太太走了,上夜就不经心了,哪成想大姑娘与姨娘掌家细致,放心不下细细查看,却抓住了他们的错漏。”
锦心眼帘微抬,透过铜镜看了看她,笑眯眯地问:“妈妈吃早饭了没?”
秦大娘见她小小的人,心中暗自打了自己个嘴巴——任是多巧妙动听的话,这种事情在小娃娃前说又做什么用呢?她于是笑着道:“吃过了,多谢姐儿关心,没想姐儿正梳头,绣巧的手真是巧,这两绺小辫子打出来是要绕在发鬏上吗?”
绣巧点了点头,又抿嘴儿笑道:“妈妈您谬赞了。”
“姨娘真是会调理人,姐儿也是温和待人的好脾气,才能将身边这些丫头们养得这样斯斯文文的。”秦大娘见锦心没顺着话茬走,自己唱独角戏也不尴尬,笑了笑继续说起今儿送来的杨梅荔枝怎么怎么新鲜。
并道:“荔枝是外头采买的,杨梅却是姑苏那边咱们自家庄子产的,姑娘吃着若是喜欢,回头我再送几篓子来。”
锦心便道:“那可谢过妈妈了,昨儿我的丫头们还琢磨,用木薯粉可能把果子做成软糖不能,杨梅做出来定是酸甜的好滋味。”
秦大娘笑着道:“姐儿说的倒是可行的,正巧近来天儿热了,膳房做马蹄糕多,木薯粉也是易得的。”
锦心又点点头,忽然问:“咱们家庄子上有种朱薯吗?”
“这……”秦大娘愣了一愣,婄云迅速道:“是我前日与姑娘说起的,一种海外传进来的作物,也叫金薯,在咱们这边种植的多,皮色紫红,内瓤为黄色,可蒸食可炖煮,滋味甘甜、口感软糯,姑娘听着就记住了。”
“哎哟,这说的不是地瓜子么。”秦大娘笑道:“外头是有种的,不过多是贫苦人家种来充饥饱腹,家里稍有点余粮的人家都是看不上的,一来吃多了涨肚子,二来又不好克化,小儿老人吃多了克化不动,哪比得上稻米麦子?咱们家的庄子上自然是种稻米麦子的多,还有就是府里吃的鲜果、菜蔬,姐儿若是想尝个新鲜,我打发人在外头采买些就是了,也不值什么,一吊钱能换这样一大篓子来呢。”
价贱,虽能饱腹却不能为家中带来收益,就像秦大娘说的,但凡家里有点余粮要换银钱的,都不会种这个。
亩产虽高,却传不出去,当今重文重商,却不重农耕,这等卑贱之物不会上地方官员的桌子,自然也就登不得天子的御案。
天子不知,谁来全国推广此物?
锦心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也就是随口一问,不过是昨夜梦到此物,好似产量颇丰,醒来时都还印象深刻,没成想一问,却是种了,只是无人看重。
秦大娘听她叹气,不明所以,说话间有人来回:“姑娘,姨娘起身了。”
秦大娘连忙道:“如此,我去给姨娘请个安,也告退了。姐儿放心,明儿个给咱们家供应菜蔬的农户上门,我便问他一问,叫他在村子里瞧瞧,给您买一篓子来。”
锦心点点头,笑盈盈地道:“那就多谢妈妈了。”
“不算什么。”秦大娘笑容可掬,眼角的褶子好像都透着“可亲”二字。
待她去了,锦心的头也梳好了,绣巧将锦心挑出的那一支牡丹花头金簪替锦心簪上,笑道:“四月里头,正是簪牡丹的时节,瞧着园子里头的牡丹娇艳,姑娘头上的却比真花更别致。”
“太太送的东西,自然不差。”锦心道:“真花也好看,只是要在花芯子撒些药粉,不然恐怕招小虫。”
婄云便道:“婢子回头便去闫大夫那里讨两味药,为姑娘配一剂既不伤花卉、又能驱赶小虫的药粉,回头只少少地撒一些在花芯里,身上再配上香包,便可以免去花朵引虫之忧了。”
绣巧赞道:“还是婄云你见识多广,这样的药粉也会配,我从前连听都没听过呢。”顿了顿,又笑道:“姑娘打小博闻强记,自打你来了,知道的外头事便更多了,往后定是整个金陵闺阁中见识最广的闺秀。”
锦心歪头看着她,“绣巧,我竟没发现你几时这般争强好胜了。”
她抿抿唇,叹道:“也只有我如此优秀,才能满足绣巧你的愿景吧。”
绣巧噗嗤一笑,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词,算来,姑娘您明年就要和其余几位姑娘一起进学了,届时可求您千万叫奴婢与婄云一道时候你笔墨,跟着也受受熏陶。”
“天地良心。”锦心回头看她:“我要进学了,怎么可能不带你去呢?长这么大了,我做什么抛下你过?如今倒是可怜兮兮地说起这个,真把这些年待你的心都置于不顾了。”
说着,她将头往下一低,水润润的眼睛仿佛都透着委屈。
绣巧连忙哄她道:“奴婢不就是看您与婄云亲近,好像有什么事婄云都知道,您却不知道,心里有些呷了醋才这样说的,其实您待奴婢多好,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呢?”
锦心故意扭过身坐去不理她,其实扭头时与婄云目光相触,哪里有委屈巴巴小可怜的样子?
相伴多年,婄云哪里不了解她?登时心中暗笑,到底千年的狐狸修为高,只叫锦心把绣巧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应是许了三个香袋两条络子外加一条手帕,眼看是要做到明年去了。
给锦心做的东西,绣巧自然不愿对付,锦心又不许身边人每日低头针线,一日做点扎两针,还真要做到明年去。
在园子里徐姨娘带着锦心、文从林三人也是住着个二层小楼,徐姨娘与锦心在二楼东西两个屋里睡,文从林住在楼下正堂后的小暖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