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范无救拎着那截棉线在阳光底下晃悠,手指一捻,沾着血污棉线化为黑烟,轻轻飘散。
阵法已破,松林也就再也困不住他们。
潺潺的水声传来,谢卞和范无救出了松林朝声音来处走去,果然看见了一眼汩汩的山泉。
范无救掬起一抔水净面,谢卞就蹲在旁边的石头的看他。
泉水晶莹,范无救的长发散了一缕到水中,柔软地飘着,像一尾黑色的游鱼。
谢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碰他的发丝,手指先触到冰凉的泉水,激了自己一个冷战。
冬日的泉水,冰冷寒冽,也不知道老范是怎么忍受的,还能一捧一捧的往脸上泼。
谢卞用一手舀了些水也洗了洗刚刚捏石子碰脏的指头,不一会儿指头就通红泛着血气了。
“来检查检查,干净了吗?”
范无救晃着两只洗干净的手,顶着满脸的水珠,凑到谢卞面前给小孩儿看。
谢卞还真的捏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看过:“嗯,干净了。”
老范咧出个微笑,握着他通红的手指头:“那能抱一下了吗?”
“我没嫌弃过的。”谢卞低着头咬嘴唇。
范无救肩头蹭蹭他:“嗯,你不嫌弃我,是我自己嫌弃自己。抱一抱就出去吧,赵猛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山头站立的石菩萨终于被罗汉鬼揍趴下,第四个自省室背后的世界已有崩塌之势。
泉水倒流,松林倾倒,谢卞轻轻环住了范无救的腰。
……
从进入土门那一刻,左右就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天字局给他的惩罚是重回死前的那一夜。
和席悲、谭池他们不同,左右本就是他原来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富甲江南的左大富商,原本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叫左右。
后来受高人所助逐渐发迹,其鼎盛之时,曾有传言,说江南富庶,左家占尽一半。
左右死在一个凄凉的夜里,被最相信之人污为妖祟,以铜钱剑穿胸刺杀。
土门之后,凉夜单薄,长街十里挂满灯笼,灯火最盛处就是他的宅邸。
左右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此劫非遭不可,隐去死相,化为在元夜里游街的普通行人混进了左府——他生前可怜世间所有和他一样遭过苦难的人,所以在元夜里大开宴席,广邀四方来客,不论贫穷贵贱,来客只要猜对了府门口的灯谜,就能进来饱餐一顿。
左府门口放着的灯谜几十年不变。
二戈争金。
来过的人都知道,左富商这灯谜的谜底是他府上最不缺的东西——钱。
左右顺利混在人群里进门,并不往歌舞宴乐的前厅去,径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里已经聚齐了唱大戏的人,众人中央,一个高冠玉面的男子被簇拥。
那是左右的故人,尚夏。
左右流落街头的时候,总跟在他身边混的是一个瘦成麻秆的小叫花,小叫花给自己取名叫上下,一口一个“左哥”地喊着他。
一个上下,一个左右,没有家人就把自己当作四方天生地养的野孩子,除了偶尔不能饱腹,过得其实算得上逍遥自在的。
左右很信任上下,把他当弟弟一样带在身边,后来发迹有钱也没丢下这个幼时玩伴。
他的钱财分了一半给上下,左府外到门童内到扫洒仆人,都知道跟在老爷身边那个的那个尚公子是府里和左右一样尊贵的人——上下有了钱,不肯认自己穷困时候的名字,学着别人文邹邹地换字不换音,要其他人叫他一声尚夏公子。
左右一向惯着他,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尚夏公子的名号也就在江南贵眷圈里叫开了。
“尚公子,要去前厅喊老爷过来吗?”
开口殷勤献言的是府里的大管家,左右除了尚夏以外最信任的下属,左复。
十几年前,左右刚有些钱的时候,花一锭银子买下了一个在十冬腊月里被戏班老板用鞭子抽的犯错小学徒,重新起了名字带在身边,这学徒就是左复。
左复什么时候和尚夏混在一起了,左右也不清楚。
“不用喊了,我自己来了。”左右在花丛背后现身,低着头走了出来。
尚夏显然有些慌乱,好像是怕左右听见了什么似的急于掩盖:“左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左右装糊涂:“刚到,前厅人多有些乱,我回房歇息路过此地。”
前厅的确是乱,不光是来往赴宴的人,左右死的那一年,尚夏甚至请了个戏班子为他庆贺,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夜,直到左右死前瞑目,那戏班子还在唱。
“那左哥你回去睡会儿吧,晚些时候我叫人送吃食到你房间里……左复,还不快送老爷回去休息!”尚夏眼神躲闪,急于让左复带左右离开现场。
左右熟悉接下来的流程。
他于房中躺下后不久,左复给他端了一碗汤说是醒酒,左右喝了之后就睡着了,再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生出了金钱纹样的暗斑,尚夏领着一群道人和其他江南贵眷站在床前,高呼他是被恶鬼附身,还说自己曾经无数次在夜里听见过他和鬼做买卖,左府的钱都是从地底下赚来的脏钱。
再然后,尚夏举着一柄铜钱剑,以驱邪的名义,将他捅死在床上。
左右背着手走到尚夏面前,盯着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弟弟,一字一句开口:“不必了,接下来是不是该驱魔除祟了,要我告诉你魔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