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停地有追兵,一路下来,他们已经受到很多次袭击,身边桓凛的亲兵也越来越少了。宋砚喜怒无常,君子之风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放他们走出了寺庙,下一刻就可能继续令人追杀他们。除了宋砚之外,还有很多想要桓凛死的人,比如效忠于司马氏的人,比如某些士族。谢盏知道,他们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们下了山,出了建康城,沿着山路跑了很久,跑到谢盏都不知道是何处时,马也因疲惫不堪而停了下来。几个人一起将桓凛扶了下来,他的伤口只经过简单的包扎,如今又完全裂了开来,鲜血染红了衣襟。
谢盏扫了一眼,桓凛的亲兵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他们的脸上血迹混杂着疲惫,也都已经精疲力竭了。谢盏取出身上的伤药,又替桓凛上了一次药,又替他擦了脸上的血迹与汗水。桓凛的脸色苍白的厉害,嘴唇已经干裂了,谢盏喂他喝了一点水,又擦干了他水上的水渍。
这一过程中,他一直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平静。那些亲兵们,看到他的模样,都不禁有些惊诧了。手无缚鸡的士族们在这种时候往往是不顶事的,谢盏的沉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谢盏靠着树歇了一会儿,大概过了一刻钟,他便站起来道:“继续赶路吧。”
桓凛已经陷入昏迷状态,谢盏像是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谢盏的话一出,他们又将桓凛扶上了马,继续赶路。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他们不得不在山间的一间茅草屋歇了下来。那是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只能勉强挡着一些风雨,雨水还是不断地飘了进去。谢盏笔直地坐在那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一道闪电闪过,映照着他的侧脸,格外冰冷。
“阿盏……”
桓凛躺在他的身边,身上盖着一件衣服,闪电同样也照亮了他的脸,戾气消失,黑发黏在脸上,添了几分脆弱。桓凛已经醒了过来,他想要伸手去触碰谢盏,却又完全没了力气,手只抬起了一点点,全身都透出一股无力感。
谢盏看着他,他没有想到,有一日,桓凛会变成这个样子。记忆中的少年张扬而跋扈,皇位上的青年沉稳威严、胜券在握,而此时的桓凛,那般脆弱,生命也仿佛随时可能逝去。想到这里,谢盏便觉得心中闷闷的。又是一道闪电闪过,照出了桓凛的眼睛,那原本深邃的眼睛此时带着茫然与期待。
谢盏终于还是伸出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将那些黑发抚到了脑后。一点一点,格外的小心翼翼,做完这些的时候,谢盏的手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碰触着他冰凉的脸颊。
桓凛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贪恋他的体温一般,甚至连开口说话都不敢。安静在其中流淌,只听得见风声与雨声,和那遥远的雷电声。桓凛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贪恋的同义便是软弱,这般时候,他不能软弱了。他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借着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最后看了阿盏一眼。
他的阿盏啊,生着温文尔雅的外表,但是骨子比谁都要硬。坚强、勇敢,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他。
那个被他渐渐融化的孤傲少年,那个为了他甘愿背弃天下人的阿盏,那个生死当前依旧冷静自持的阿盏。他闭上眼睛,将那些过去细细地回味了一遍,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丝毫留恋了。
“阿盏,你走吧。”桓凛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桓凛的声音混杂着雨声响起,但是,谢盏还是完全听清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天太黑了,纵使他已经习惯了黑暗,此时只能看得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的手指收了回来,放进了自己的袖子中,眼眸垂了下去,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盏,这一路我想了很久,我们的缘分确实已经尽了。我将你留在身边也无任何意义了,不如放你自由。”桓凛继续道。
很久,他都没有等来谢盏的回复。
“阿盏?”桓凛叫了一声。他的心中十分复杂,他希望阿盏就此离开,但是却又带着一些微弱的希望,他不知道,阿盏对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的留恋……
桓凛压下后者的渴望,刚想继续开口,谢盏突然道:“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等我们安全了,再各走各的路吧。”
这是桓凛最不想要的答案。阿盏向来是个有恩必报的人,阿盏留下,并非因为对他有任何爱恋。
桓凛的心冷了下去:“阿盏,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如今我救你,根本算不上恩情,最多只算是还你一条命。所以……你走吧。”
桓凛知道,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一次,谢盏没有再理他了,而是闭上了眼睛。若非听到那平稳的呼吸声,桓凛几乎要以为阿盏已经离去了。
他们在那茅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桓凛再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在马上了。他的伤口又包扎了一次,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不知道阿盏是怎么做到的。
阿盏骑得马,带着他。桓凛突然响起,很多年前,是他教会阿盏骑马的。那个时候,阿盏也坐在他的前面,不过是他抱着阿盏,挥动着马鞭。
他睁开眼,看着阿盏的脖颈,看着看着,眼窝突然热了起来。
——阿盏其实是在意他的生死吧。
这个认知让桓凛精神了许多,本来已经到虚弱边缘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还没和阿盏好好的在一起呢。他不甘心死了,他不甘心在多年后的一天,陪在阿盏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一起相携到老,一起葬入坟墓,他不甘心。
谢盏一直专心致志地骑着马,却在某个瞬间,突然发现背后有些异样。他没有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但是那双手抱紧了他的腰,让他知道那并不是错觉。
“出了铜山关,便是陆家的驻地了,到时便安全了。”桓凛道,眼中有了希望,“阿盏,还有十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