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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蔓找来两块布盖在祖父母身上。

可遗体不能一直这么放着啊。温琰哑声问:“你有没有带钱?”

青蔓抹抹脸上的眼泪:“有,带了的。”

“拿给我,我去买两口棺材,这种天气最好尽快下葬。”温琰说:“突然死了这么多人,我怕重庆会爆发霍乱和痢疾,市区不安全,你办完丧事赶紧回南岸。”

青蔓抖着嗓子:“尽快是多快?”她还未能接受祖父母突然亡故的事实,哪里舍得将他们仓促下葬。

温琰也不忍心,喉咙很痛,声音沙哑:“等我回来再说。”

她拿钱去棺材铺,接连找了几家,竟被告知棺材都已经卖光。

“哪个晓得突然一下死成百上千人!”老板嚎啕大哭:“我不想做这个生意啊,太惨了,狗日的小日本没人性,畜生、畜生!”

温琰只能转寻木材店,天亮的时候买到几块杨木板子,用麻绳捆起来,她背回打锣巷,只能简单钉两口薄棺。

邻居们不声不响地过来帮忙。

匣子钉好,遗体摆进去,温琰对青蔓说:“我去雇人抬棺,埋到陈嬢嬢旁边。”

青蔓在瓦砾边烧纸钱,摇摇头,眼泪飞甩出去:“让我多陪陪他们吧。”

温琰脸色苍白,并未勉强她,只道:“那你守在这里,我晚点过来。”

“你要做啥子?”

“找我老汉。”

青蔓担心她,忙问:“去哪儿找?等我办完丧事陪你一起吧。”

温琰说:“我今天还要回趟学校,你别管了,我到街上转转。”

其实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昨天中午父亲不在家,一定到繁华处卖烟去了,可是被炸得最狠的正是下半城的繁华街道,如果他还活着,怎么没有回来看看?

不,也许他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救治呢?

温琰决定先去城内的医院挨着找。

从清晨天亮到中午,她苍白的脸色变得发青,胃里阵阵绞痛,可是毫无食欲。

医院一无所获,她独自消化那些惨叫和血腥,走上街头,看见身穿袈裟的僧人在废墟旁念经超度亡灵。温琰不信佛,不信道,可她此时很想去和尚跟前大哭一场,很想很想。

但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能哭、不能软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听说工兵营用卡车装载遇难者,送至朝天门码头,再运到江北沙嘴统一掩埋,于是温琰赶忙又去朝天门。

到了码头,只见大坝上铺满尸体,防护团员正在检验分类,如果身上有证件的就登记下来,没有证件就记个数。

温琰看过名单,并未发现父亲的名字,于是她只能到尸堆里一具一具辨认。

这些遇难者有的被炸死,有的被坍塌的房屋压死,有的被气浪掀起摔死,有的被大火烧死……血污和腐烂引来大量苍蝇,温琰视若无睹,弯下腰,在面目全非的尸体里寻找父亲。

数十个前来认尸领尸的家属们跟她做着同样的事,好些牛高马大的男人扛不住崩溃大哭,却不知她如何忍受下来,闷不吭声地、貌似极其冷静地面对这耸人听闻的场景。

温琰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很久以后,她的噩梦里总会出现眼前这些面孔,仿佛将她带回此时此地,重游地狱,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卡车运来又一批尸体。

找到了。

温凤台叠在里面,像被捞起来的一网鱼中的一条,防护团员将他从卡车上拖下来,鞋子蹭掉一只,温琰拾起,给他穿好。

僵硬的躯体,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死白,泛着一层青,她握住父亲的脚踝,布鞋套进脚掌,那触感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接着到码头雇两个棒棒,请他们把遗体送回打锣巷,而她得再去木材店买板子,三口棺材一起出殡。

艳阳高照,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日,刚刚经历过轰炸的青年们在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抗日宣传集会,斗志比以往更加坚定激昂。

温琰走了几家木材店,又买到几块杨木板,她想起自己还得回学校集合,参加救援工作,于是赶忙背着板子回家。

此刻时近傍晚,经过都邮街附近,突然恐怖的警报声再次长鸣。

城市制高点的桅杆上挂起直径一米的巨大红灯笼。当预袭警报拉响时,挂出绿色三角形灯笼,提醒市民敌机已起飞,有可能来袭。挂一只圆形红灯笼表示警报,通知大家日寇飞机已过万州,警告居民准备进入防空洞;挂两只红灯笼是空袭,表明敌机已过涪陵;悬挂三只灯笼是紧急,表明敌机已过长寿,即将飞临重庆,路上断绝车马行人,汽笛声忽起忽落。当灯笼全落,警报声沉寂,则日本人的飞机已临空。

温琰仰头望着澄澈的蓝天,嘴皮子努动,冷冷吐出三个字:“日你妈。”

此生从未有过的恨意如海潮翻涌。

警察在街上疏散人群:“不要乱跑!快进防空洞!进商店!”

当时最大的防空洞是十八梯旁的观音岩洞,但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温琰没有办防空证,只能扔下木材,赶紧躲到商店里。

没过一会儿她看见日军的飞机出现在天上,轰轰轰,声音极大,像一团苍蝇,成一字排开。

“狗日本,我日你祖宗!”

地面的高射炮开火射击,顽强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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