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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马向南行。
接连几日的春雨终于停下,万间潮气凝悬于山顶,林间雾气弥弥升起,遮云蔽日透出一缕朦胧光华。按照平秋先前留下的标记赶路,顾晏海走了好几个时辰,饿得前胸贴后背,路过一片果林时实在忍不住,就顺手摘了两个果子啃,一个给马,一个给自己,趁着狗出来之前,一溜烟地跑远。
“果子挺甜的。”顾晏海牵着马,把果核埋土里,用脚踩了两下,把土踩平了,才自言自语地说,“争取明年长出一颗果树。”
马是跟着他许久的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藏青。藏青动了动马蹄子,连肉带核一起吞进肚子里,很不赞同地打了打耳朵,像是再抱怨他为什么没把核给它吃。
顾晏海用沾满汁水的手使劲儿揉了揉它的脑袋,笑着说:“前面有条溪,带你去喝水吧。”
平秋的下一个记号就在一条窄溪旁。顾晏海牵着马走向溪边,让马在溪下口喝水,自己也喝了两口清水,便走到树旁,不自在地抻了抻脖子。
许是越发靠近那片海,他心里头就越发不舒服。
从谢自清的府邸出来赶路至此,一路上所经过的地方、见过的景色、停下的岔口,皆与记忆中那道死亡之路重叠。诡异的熟悉感遽然占据神识,埋藏在心底的枯种像是被悲水浸泡,顷刻间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粗壮的枝干插入心肺,陡然余留下无尽的痛痕。
顾晏海掀开双眸,朝溪水中看了一眼。水流涣涣,银鱼涵泳,他在里面看见了一双眸,看见眸中的人,看见人身体里的魂。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亡魂,回到了人世间。
藏青喝完了水,摇了摇头慢慢走近顾晏海,跪下身子陪在主人身旁。微风一卷,双耳边鬃毛便打着转儿,像是一片云飘起来了,微风一停,云也停泊了。
收回眸光,顾晏海转头看着藏青,笑着抚摸它的脖子,道:“我们走吧。”
藏青很聪明,立刻站起身,马尾巴摇来摇去,马蹄子踩在潮湿的泥土上,落下一个个印记。
“我们走吧。”
顾晏海重新翻身上马,夹紧了马肚子,“驾”的一声,藏青立刻就开始奔跑。迎面的风潮湿且冷冽,如刀刃一般刮破脸侧,刺进心口,得到了一个残破伤痛的魂。眼前的景色迅速飞驰而过,阖眸的瞬间,那一夜的倾面而来的雨,似乎再次将他淋了个透,浑身冰冷。
他的心底埋着恨。
驾马一路行过岩石峭壁,走过满是苔藓藤曼的山洞,绕开歪脖子树扎根的山崖窄道。顾晏海漠然地抓着马鞭,目不斜视地到下了山,抹去眼皮上的水珠子,一抬眼,就看见了那片海。
他与景和葬身的那片无妄海。
顾晏海望着这片海,翻身下了马,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瞬,诡异的重叠感立刻涌上心头,他低头看了看脚下——
没有血水。
但是,那一晚不是这样的。
顾晏海牵着马,又望着海,缓缓迈出左脚。
周身景致瞬间转换,他恍如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之中,却又不似梦境。因为他能听见秋深暴雨在耳畔轰鸣,看见面前的海水不再平静,感受到翻滚呼啸的海浪不断扑打礁石,像是要吞没天地一般肆虐。
顾晏海怔愣地望着晃荡的天地,又惘然地转头。
果不其然,他看见了景和。
先是两只素白的脚,再是两条赤裸笔直的腿,湿透了的裘袍还滴着血,景和抱着他们夭折的孩子,双目无神地望着他。那目光极冷极陌生,毫无感情得穿透了时光的墙,射进他的心口,再度在他的心口挖了一个口子。
那双曾经饱含春意与温然的水眸已经黯淡无光,冷漠地注视着一片虚无,唇角的笑意也似冰雪一般消融无迹。他像是对世间毫无留恋了,因为这残忍的世间对他的种种不公平,因为枕边人的暗算,因为骨血的夭折。
顾晏海浑身打颤,踉跄着朝身旁迈了一步,伸手想碰一碰景和的脸。但抬起手,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景和冰冷的脸颊仿佛触手可及,但又遥不可及。
他摸不着景和的脸,也听不见景和说什么。
那一夜景和最后说了什么,他没听见,许是雨太大,许是景和的声音太小,他听不见,也不想听,害怕景和说恨他,却也不敢奢求景和轻易地原谅他。
顾晏海摸了摸自己冰冷潮湿的脸颊,抹去眼眶里打转儿的水珠子,又往他们的身旁前进了一步。
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了景和死后的表情。先前他的记忆中停留的一直是景和凄凉的笑意,如今看来却不然,是他刻意忘记之后的事情。景和仰着头对他说了一句话之后,便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死去。死去后头颅自然地垂落,后背仰靠进他的怀中,表情冷硬,笑意散尽。
原来他没有笑了。
顾晏海垂眸,摸着自己的心口,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滩血淋淋的肉。
他看见当时的自己不自觉地晃动手臂,全然忘记他们身处何处,也忘记他们还在逃亡中。只想伸手摸摸
', ' ')('抚摸景和的脸,仿佛不相信景和已死的事实。
他看见当时的自己想抬起手臂抽出没入后背的箭羽,粹有毒液的箭羽击碎肩胛骨,右手毫无知觉,再也抬不起来。
他又看见当时的自己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恍如被束缚于牢笼之中的困兽,疯狂地撕咬坚固的牢笼,妄想冲破这名为绝望的逼仄之地。
冰凉的雨水浸透衣袖,血水雨水混杂着流下指尖一点一点地落地化散,刺骨密集的疼痛布满整条手臂,身体深处升腾起的热浪灼烧内脏,顾晏海看着当时的自己漠然地咽下口中翻涌出的血,收紧了左臂,低头吻住景和冰冷的额角。
景和死了。
紧接着顾晏海看见自己咬牙分开景和的双腿,浑身巨颤地摸到景和腿间的穴口,在那儿,他看见自己碰到了一只青紫的小手。随即,血块与血污和无尽的鲜血瞬间将马肚子浸的透湿,腥臭且黏腻的气味儿几乎弥漫整座山。
自己抱着景和又在哭泣,悲恸的哭声唤醒天底海浪,这是悔恨之后的绝望,也是失爱之后的心死。
顾晏海也在无声哭泣,但他知道,这还未结束。
就见数百支箭羽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出现的士兵前后夹击将他们团团包围,景明驾马缓缓走向他们中央,看着自己怀里的景和,一句话都没说,将平秋的头扔了过来。
“背叛我的下场。”景明冷笑说。
随后,顾晏海眼睁睁地看着跟随他们的人一个一个倒下。血肉模糊的秋雨夜,满地的血映红了漆黑的夜,染透了漫天的雨,切断了他们的路。他看见自己抱着景和冲出重围、看见自己斩下景明的左臂、看见自己摔落下马,景和怀里的孩子依然在他的怀中,但腿间的那只小手却摔断了,滑滚到景明脚边。
顾晏海不想再看了,扑通一声无力地跪下地,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任由泥土蹭上脸颊,他疯狂地敲打自己的头顶,想要将眼前的画面驱赶脑外。
但是记忆中的画面不曾打断,仍然进行。他被迫看着自己抱着景和想要夺回那只断手,但匍匐向前时,那只青紫的小手突然被马蹄踩碎,滚烫的血肉溅进他的眼中,坚硬的骨骼刺破他的眼珠。
于是血泪流下来了,顾晏海看着自己脸上的两道血泪,双手掐进泥土中,崩溃地跪地:“求求你了!别再让我看了!”
但上天不许,他的身体不许,非叫他再经受一次万箭穿心之痛。阖上眸,眼前手起刀落,一声令下,顷刻间箭羽漫天,海浪袭卷。数不清的箭羽刺穿他们的身体,叫他们流血他们入了海,任由深海包裹他们的身体给予他们最后的安宁……
同时也带走了最后的光芒。
顾晏海睁开了眼。
他知道,终于结束了。
周身的冷涩褪去,温暖的日光穿透层层云雾肆意倾洒,雨后天晴的春暖之意铺洒在海平面之上,仿佛镀了一层细碎的金子,闪的刺眼。藏青摇晃着尾巴跪在顾晏海的身旁,将脑袋搁在地上,学着他的样子埋地,趴了好一会儿,倏地又打了打耳朵,立起身子转头张望。
顾晏海还未从回忆的毒酒中醒来,心间的剧痛也还未消散,但喉间弥漫着的腥咸之气将他渐渐唤醒。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痕,抬袖时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子掉出领口,那枚银环赫然出现在眼中。
“……和儿。”
已经过去了。
顾晏海双手撑地,拍去手中的灰尘泥土,筋疲力尽地站起身,垂着头叹息一声。身后的藏青往后退了两步,折过身子用头顶他的后背。
“怎么了?”顾晏海没回头,反手习惯性地想摸藏青的头,但手刚一伸向后方,手背却突然被轻啄了一下。
像是鸟喙。顾晏海睁大了眼,扭头一看,果不其然,这只飞了几天几夜的海东青趴在藏青的头顶上,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来转去。
“大白?”
顾晏海一愣,视线落在大白脚杆子上捆着的信纸上,不由得心下一喜,忙不迭地伸手解开它脚边的绑绳,由着这白胖的大鸟攀上他的肩膀,一面啄他的脸颊一边和他一同看信。
“你做的很好,让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顾晏海反手替大白顺了顺毛,脸上泪痕还未干,笑意便早已止不住了,“和儿……”
但信纸上却不是景和的字迹,巴掌大的信纸上唯有两个字,这字迹宛如稚童初初习字,鬼画符似的难看。但顾晏海盯着这两个字,顷刻间脸色煞白,转手便牵起马绳,道:
“走!我们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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