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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年关,京城上下萦绕着新年喜气。白雪银裹里,各家各户置办红绸绿袄,年货花灯。倒是街角面馆家显得有些突兀,里头传出的牛肉汤香气扑鼻,身着灰布棉袄的老板正火热朝天地烹煮食物,老板娘怀里绑着大红襁褓,手脚麻利地切葱花、放油泼辣子,顺便招呼客人。
他们忙的不可开交,倒是乐的家里孩子扔了笔墨书卷出来玩。只见两个垂髫小儿脸上还有墨汁,趁着父母忙碌的时候,抱着过年玩的烟花爆竹偷偷地跑到街口来,叽叽喳喳凑在一块儿挨个放爆竹,听着砰砰的声音,满鼻子的硝烟味儿,就兴奋。
这种地花红是老玩意儿了,十几年前就有。
大的看起来五岁多,脖子上带了一只金质的长命锁,皮实得很,带着弟弟炸着隔壁家狗的汪汪直叫。小的那个看起来不过两岁,胆子不大,不敢放烟花,待在犄角捂着耳朵,傻乎乎地喊:
“哈哈!哥哥厉害!”
面馆里的老板娘招待好客官,就气势汹汹地扭着腰出来,横眉怒目地瞪着两个皮小子,吼道:
“俩臭小子炸什么呢!给老娘滚回来读书!”
“娘亲!”小的那个被吼了一嗓子就害怕,忙不迭地迈着小短腿就要往回扑,哪里知道左腿绊右腿,眼看着就要迎面摔在地上。忽然,一只大手兀地提住他的后领,再稳稳地提到老板娘的面前放好。
“小心。”
话音刚落,老板娘怀里的小棉袄哇哇哭了起来,小胖脸蛋哭的皱巴巴。老板娘一面哄着闺女,一面拽着扒她裤腿的小子:“……这个,谢谢这位…”
眼前这人面具遮脸,漆黑的狐裘价值不菲,头佩银冠,腰系玉带,脚踏皂靴,一派浑然天成的权贵气息。虽看不见容貌,但面具下一双幽蓝深邃的双眸锐利深邃,着实有些吓人。
他们在京城街角做面馆这么多年,见过的达官贵人也是不少,但气势这么强的还是头一位。正熬制高汤的老板拉开媳妇儿,自己笑眯眯地招呼这位贵人,道:“不知这位大爷可要吃点什么?”
大爷。
只是看起来比较凶的大将军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心底默默吐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觉自己似乎没老成大爷那个年纪。盯了老板娘怀里粉粉嫩嫩的小棉袄好一会儿,顾晏海很羡慕,道:
“两碗面吧。多谢。”说罢,他正要迈步进店,转身又对舒了一口气的老板低声道:“…待会会有个瞧起来很奇怪的人问你有没有一个戴面具的人路过,你就说……”
老板和老板娘顷刻间明白,齐声打断:“没路过!”
顾晏海一噎:“……麻烦你们请他进来…”
老板和老板娘有点失望,哄着小闺女点头:“好。”
顾晏海拢着衣袍踏进店面中,寻了个靠里的犄角坐下。这张桌子许是店家孩子读书习字的地方,上头还有鬼画符似的字帖。抬眸懒懒地扫视一周,从进店起就一直在身上的目光骤然消失,大将军轻笑。
真是没想到。
现在已是午膳的时候,顾晏海早晨只用了一碗粥,现在也有点饿了。方才倚在街角就闻到香气,这会子决定先填饱肚子。毕竟他从昨晚晚膳后就开始卖力“耕种”,清晨看着小皇帝孕吐难受也未来得及用太多,他又不是铁人,自然会饿。
只是不知道小皇帝现在有没有乖乖用膳。
今日出宫为了与安排在明王府的暗卫见面,宫里人多眼杂,信鸽又太过危险,为防万一,他便告诉景和出宫去一趟将军府,晚上就归。那双目光从进店那一刻就一直明显,杀意浓厚。
抬了抬脸上的面具,顾晏海漫不经心地望着还在原处放炮的小孩儿,情不自禁地想到宫里两个和自己作对的小混蛋。两个小混蛋越来越黏人,但幸好昨晚他们俩睡前还是乖乖地喊了“父父”,也不枉他这个老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他们拉扯大。
这老板生怕自家木桌上的油渍沾上他的衣袍似的,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把桌面擦得发亮,又倒上两杯热茶,拿围裙擦着手,嘿嘿笑道:“这是自家配的果子茶,酸甜开胃。”
顾晏海对着茶杯里漂浮的青梅看了一看,轻呷一口觉得的确不错,抬眼笑问:“这……有孕之人能喝吗?”
他惦记着景和。
老板一愣,连连点头,侧着身子指了指门口凶孩子的老板娘,抹布往背上一甩,道:“我媳妇儿怀闺女的时候就爱喝这个,还以为又是个小子,结果生了个丫头来!”
“女儿好。”顾晏海放下茶杯,轻笑道,“男孩太闹腾,不如女孩儿贴心。”
“那也是。”老板哈哈一笑,面上憨憨的一个人,心底却很细,“那待会我给您包点儿带回去!这女人家怀孕啊,就要吃点酸的,不然嘴里苦!”
顾晏海差点没喷出来,失面子地闷咳两声,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反驳。这老板也忒大胆了,要是知道自己说的“女人家”是皇帝陛下,那这店面还做不做了。想了又想,他只好硬着头皮谢过:“多谢,待会连着面钱一起给你。”
', ' ')('“这茶钱不用,快过年了,直接送给您!”
其实也不差这点茶钱。顾晏海望着回去煮面的老板微微一笑,垂眸用筷子夹出青梅扔进嘴里。昨日小皇帝就着青梅才吃了一碗粥,他便也想尝尝这玩意儿什么味道。哪里晓得这梅子酸的要命,泡开的果肉榨出的汁水刺激舌苔,这简直酸的难以下咽。
都过了一遍沸水了怎么还这么酸?
在外面总要注意点形象,顾晏海面无表情地连核带肉囫囵下肚,直接端起茶水仰头喝尽。嘴里的味儿还是良久不散,口腔里满是津水,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桌,这味儿才稍稍淡了些。
面只上了一碗,因为还不知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到,面坨了就不好吃了。这老板确实细心,顾晏海抬眸一瞧,越过面前的老板和门口的老板娘,就见那徘徊在门口的怪人。
说怪也不怪,就是穿的奇怪。明眼人若是一瞧,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但他似乎脑子不大好使,大冬天的穿的这样少就算了,还穿着姑娘家的花裙子,奇怪极了。老板娘好容易哄好自家小闺女,瞅着他就立刻敲定——就是他了!
果不其然,男扮女装的少年四处张望一番后走近,正要低声问:“叨扰,请问有没有见着一个戴面具……”
老板娘声音震天:“来来来!您大爷在里头等您呢!”
顾晏海只能微笑,皮笑肉不笑地对老板说:“令夫人眼神真好。”
老板慌忙下去端下一碗面。
“我没有大爷啊?”
这男扮女装的少年一脸茫然地被拉到顾晏海面前,瞅了瞅大将军面前的碗,又瞧了瞧自己面前的碗,身后桌子坐的是五个商人模样的男人,正吃面吃津津有味。
“你大爷是我。”即便是戴着面具,顾晏海脸上诡异的笑意也印进少年眼底,只见后者瑟缩了脖子,小声叽咕:“我才没有大爷呢……”
顾晏海怎么可能没听见他这句话,脸上面子都挂不住,将碗往他面前一推:“来,请你吃面。”
少年很实诚:“……谢谢我大爷的面。”
顾晏海差点一口面把自己噎死。
只是两个怪人还真就低头吃面。面条筋道有弹性,汤底鲜香,牛肉入味,的确令人食指大动。吃了个半饱,顾晏海就搁下筷子不再继续,从怀里摸出一袋碎银子放在桌边,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还在动筷子的少年,发现这少年眼底乌青明显,皱了皱眉,问道:
“阿虹,吃饱了吗?”
“还能再吃一点。”
“吃多了待会是要吐的。”顾晏海教育他,“回去还得爬柱子呢,小心吐了猴子一身。”
阿虹撇撇嘴:“您就是小气。”
一会是柱子,一会是猴子,他俩倒是像学戏法的徒弟与师父,对话听着奇奇怪怪。阿虹又埋头继续吃,他吃的很慢,一口汤半口面一片牛肉,一直吃到店里人都走光,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的汤汁,掩下眼底异色,眸光尖锐:
“要不要……”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别打草惊蛇。”顾晏海摩挲着杯口,若有所思道,“跟着我出来的……看来宫里的眼睛不少。”
“他这几日的确一直待在屋里,除了送饭的人……他什么人都没见。”阿虹注意到顾晏海碗底的牛肉,丝毫不嫌弃这是他“大爷”的吃过的东西,上手就要夹,“我拿走啦?”
“随意。”顾晏海将自己面前的碗往前推了推,“他从来不是这么听话的人,很蹊跷。”
“许是悔过自新……话说老先生这几日帮着我们的人处理了不少杂草。”阿虹直接把顾晏海的碗端过来继续吃,没半点姑娘的样子,眼底大有不服,“您该提醒他别这么鲁莽。”
“说过了……老人家总是宠孩子,他也懂得分寸。”顾晏海敲着桌沿,嗤笑道,“他会悔过自新?”
阿虹不可置否。
“阿秋最近上报的也是一样的消息…他很没精神…”顾晏海喃喃道,望着面前男扮女装的阿虹一时出神,忽然问道,“你今个儿怎么打扮成这样?”
“三娘说出门要小心点儿。”阿虹终于吃饱,抬了抬袖子自己把自己打量一遍,自我感觉良好,“阿姊们都说好看。”
阿虹本是花楼里妓女生的小孩儿,被一群徐娘半老的姑娘们养大,后来被顾晏海捡到直接扔进军营了练了几年。提到亲人,阿虹终于有了点少年样,笑起来小虎牙也露了出来,眉头一皱,“话说这几日楼里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人,有一个还常住在顶楼,包着二姊不让她出来……”
“你有这么多娘亲阿姊,我怎么知道你二姊是哪个?……等等你说奇怪的人?”顾晏海没当回事,颠着手里的碎银子,打算去明王府前绕一圈。
“嗯。”
顾晏海:“……说话是不是听不懂?”
阿虹挑着梅子吃,很惊讶:“我大爷好厉害哦!他们还黑不溜秋的!”
下一刻,钱袋子直接飞向等着收桌子的老板怀里,顾晏海一把抓住阿虹的后领,
', ' ')('拿了茶包夺门而出:“多谢你的茶。”
“将……大爷?”阿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被顾晏海一直提着奔去明王府前的巷口。
“阿虹,去和你家娘亲说,明日我要去你们那喝茶!”顾晏海放开阿虹,“你继续看守明王!”
阿虹虽不明白,却叩首应道:“遵命!”
放下阿虹,顾晏海侧目打量府门。门前有重兵把守,石阶之前前左右石坛上坐落的石狮子,嘴中含珠。他来回查看许久,这才发现石狮子口中的玉珠竟是弥漫着一股绿烟!不知为何,从心底爬上的违和感直逼脑海,像是刺破什么似的,后颈倏地剧痛,他一把捂住后颈,扭头猛地吐出一口气。
是乌蛊人。
先帝钦赐给明王的明光府,曾经乃是太子东宫。皇城脚下,宽窄巷口一路向东,青石路笔直地伸展至这处建筑恢弘的府邸之前,先帝亲笔御赐的明光二字被妥帖地裱框于宅邸牌匾之上。象征极尽尊贵的明光府,如今却沦落为乌蛊人的巢穴。
景明既然能拿到难得的雄雌蛊虫,那身后必然有乌蛊人相助。平秋和阿虹跟随他已久,纵然是当年接连征战的时候,也未见他们眼底乌青那样明显。
若是进花楼的是乌蛊人……那么常住在顶楼的人会不会是景明?
顾晏海顾不上那么多,只待后颈痛意减缓,他连忙飞身踏壁上屋檐,脚步轻点,运劲于足,踏碎积雪赶回红墙宫闱中。按理说,这个时候小皇帝正带着两个小混蛋在午睡才对。
摘了面具,脱了狐裘,顾晏海气喘着绕进含元殿中,侍候在殿外的婢女有些诧异,忙施礼道:
“请大将军安。”
“陛下呢?”顾晏海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未等婢女回答,他自己就先推门而入,挑开珠帘帷幔——
小皇帝蹙着眉缓缓坐起身,揉着眼地问道:“……嗯?晏海哥哥?”
看样子没有被影响,但是脸色苍白,顾晏海放下心来。他跑到现在,一时放下担子还有些脱力,泄力地蹲在景和面前,展臂抱住小皇帝微微鼓起的肚腹。里面的小东西还不会动,温软的弧度足够令人心安。
顾晏海蹭了蹭这软软的小肚子:“没事……突然很想你…”
景和抹去后颈的冷汗,欲放下的手轻颤,浅笑着拨开顾晏海额前的碎发:“我就在这里呀…中午去哪里了呀?”
顾晏海有点心虚:“吃了一碗面……带了梅子茶回来。”
景和笑道:“真的吗?谢谢哥哥……哈哈,不要挠我呀。”
顾晏海点了点自己的嘴唇,问:“梅子很酸…要不要尝尝?”
“嗯嗯、唔……”
怎么这样吃梅子。
景和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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