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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师弟自幼是跟着姚师兄长大的。他被师父捡回观时还在襁褓之中,彼时姚涵十岁。
后来李稚日日长大,师父万事不管,二师兄专心练武,他便成天爱跟着姚涵。才能爬时,就抱着姚涵不松手,待能踉跄走路时,便被姚涵拐去与狗相扑与猫互殴了。两人终日里上山下海捉鱼逗鸟,也算逍遥。
只是后来,崇德元年,胡人来犯河北。
只是后来,姚涵下山,遇到了何素。
只是可惜,有了后来。
……许多事纷纷扰扰,他也不知怎么,就对师兄说了那么重的话。
也许是慌乱,从来不知道师兄还会喜欢人的。也许是妒忌,那可是自己的师兄,是他的——“他的”师兄——却竟然为了那么个瞎了眼的家伙情愿肝脑涂地,百死不悔。这怎么可以?
他的师兄从来逍遥自在,光风霁月,就算荆布麻服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潇洒俊秀,凭什么却为了那个男人要低声下气跪在泥泞血污里?他心里那是要仰望的人啊。却竟然有人可以轻易将那样的人踩在脚底,看都不看一眼……
怎么能那么自甘轻贱!?
但,更贱的那个,却是即使如此还想着要救师兄的他。
偏偏师兄压根不稀罕。
一气之下,便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话原也是在骂自己的。眼下再见,李稚满腹思念,却终究无言以对。
倒是姚涵的那些猫猫狗狗还认得他,纷纷扑上来算是打了招呼。
姚涵仿佛浑然不记得那场过节了,见他沉默,只招手道:“冷不冷?进来坐吧。”
6.
何素不敢拂姚涵面子,于是李稚便在这两人小苑中硬是撅了一间小茅屋住了下来。他自幼不擅武功,专长药石,这对整日里忧心姚涵的何素倒算是雪中送炭了。只是有些事,医生不在倒还罢了,医生既在,便不能容忍何素继续做下去,譬如——
“你这是在做什么?”
是日,灶台前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手提锅盖看着锅中咕嘟冒泡的糊状物不可置信,一个理所当然道:“放糖啊。”正是何素与李稚。
李稚瞪着那三五勺三五勺倒下去的糖,还有那看不出原型的糊糊,眉心吊得直如川字。何素犹自觉得李稚不懂:“玄泽喜欢吃甜……”
李稚几乎一口气上不来:“……我师兄我当然知道……但怀孕的人不能吃甜食你不知道吗?还有你这都是什么……”
何素愕然。便在他愕然之时,李稚又捂着心口提起另一个锅盖:“你他娘的要杀人吗?!甲鱼乌鸡人参炖一块儿,还有虫草……会补伤的!”
何素听得发懵。他从前是完全没下过厨的,在何府时自不必说,便是在军营之时,也是不会料理什么好东西的,只懂将配发的豆饼肉干等烤了吃,围城时便是逮耗子虫鱼,因此他只知道,但凡有肉便将肉全都煮在一起,那就是最好最贵的东西,是能补元气的东西。至于人参乌鸡,冬虫夏草,更是为了姚涵才去寻来的东西,他自己从没享用过,只知道这些东西好,过去那些贵胄子弟都吃,可论到该怎么吃,他却不懂了,纯是个暴殄天物的大老粗。
……谁知道这还能补坏人的?
李稚尚在指指点点:“一只鸡可以吃两三天呢!甲鱼也是!你倒好,一顿全给炖了,这么吃法,如何不被你养出虚火来?”
何素听得逐渐心虚,不由把脖子缩了几分,声气弱弱道:“果真如此……则是我错了,我是不大通此道……怨我……”
他渐渐嗫嚅。
李稚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想骂却又不知从何骂起。
师兄就喜欢这倒霉玩意儿?
……无话可说!他无话可说!
自己气了好一会儿,李稚勉强冷着脸又道:“平日里白鱼炖汤也就够了,吃腻了再换冬笋鸡茸。参茶里人参只要两片。甲鱼一月只准吃一次。红枣不如黑枣香甜,给他换了。冬菜我这两日种了几茬,你让他吃新鲜的,每日现摘现炒。还有……糖再不许放!还有——”
何素连连点头,听得认真,问道:“还有什么?”
李稚瞪他半晌,刚要开口,隔了不远的厢房却是蓦地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两人面色同时凝住,下一瞬,便是不约而同一齐发足奔向厢房。
“师兄!”
“玄泽!”
两人同时撞开房门,脱口而出,猝不及防对上姚涵无辜的目光,以及一地陶瓷碎片。
无言相对片刻后,李稚颤颤巍巍张开嘴,正想问什么,姚涵已迅速抢答道:“是五先生敲的碗!”五先生是他的大黄狗中排行第五的那条。
然而李稚还是问了出来:“你的手……?”
何素瞬间瞳孔痛缩。
7.
姚涵的手曾经是很稳的。
那是一双第一流剑客才有的手,肌腱紧实,筋络明晰,修长的手指上有多年磨炼生出的茧,拿起剑稳得像山岳。
诗说公孙舞剑,来如雷霆收
', ' ')('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何素曾经不信,后来见过姚涵,就信了。
姚涵是天纵奇才。无论身体条件还是天性禀赋,他都仿佛是为习武而生。他爱武学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力量,也是作为一种乐趣。这使他无数遍地思考,招式的意义在哪里。
所以即使是在琵琶骨被穿透之后,他仍然能靠着纯粹的剑术斩落敌将的项上人头。
或许,说他是第一流的剑客都是不恰当的。因为他根本就是天下第一剑客。
但如今……他连一个碗都不能拿稳。
“我说了是五先生敲的碗,你看我作甚!”姚涵微怒,旁边背锅的黄狗委屈地呜呜。李稚一个箭步冲上前,便要将他藏到背后的手拎出来。
何素闭口不言,只是眼眶渐红。
……若只是琵琶骨被穿,姚涵还不至于此。可他当年眼见姚涵以琵琶骨被穿的废人之身尚能斩杀敌将,便复又挑断了姚涵的手脚筋络。因为那是一种触景生情的恐惧——姚涵曾经提着一把剑站在血泊中,对他说,“我杀了你的规矩”。
他因此不能忍受姚涵拿起剑,哪怕是为了斩杀敌将。
此外还有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觉察,令他震惊之余感到触底反弹般的爆发性的厌恶,那就是姚涵并非是因为无能为力才被他囚禁于此。
既然可以逃离,又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如果说最初是因为所谓的“爱”,那么在经历了那么多折辱之后,难道还是因为“爱”吗?
如果这是爱……那他到底算什么?!
明明他才是被灭门被伤害的人,为什么却好像是姚涵在迁就他一样?这种自私透顶的强求,能因为补偿性的受难就被曲解为爱么?
他并非觉察不到。恰恰相反,姚涵的迁就,他太能觉察到了!
却正是因此更为愤怒。
“做什么,幼臣!说了不是我!”姚涵半跪在地面,原本是要收捡碎片,此刻简直是就地撒泼打滚。一旁被栽赃陷害的五先生拢着耳朵哼唧。李稚却是心头冰凉。
分别多年,他只听说师兄这些年里还斩了个胡酋,心想那是理所当然,师兄嘛,却不知何时,师兄的手竟然会这般无力颤抖?
这也是何素干的?
他回头,何素果然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李稚只觉险些气厥过去。
妈的,我就知道是你!
他一时痛心疾首指着姚涵,想要问声师兄你是不是瞎,可待转眼看到姚涵瓷人一样惨白脸色,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还能说什么?他师兄就是傻的。
“你……”你了半天,接不下去。
姚涵扭头:“哼。”
何素看不下去。姚涵身体什么情况,他当然知道。他亲手断的骨,他亲手割的筋。姚涵想要糊弄过去,可又能糊弄得了谁呢。
尘灰之间倏忽跌碎一颗水珠。姚涵瞥见,脱口道:“常清……”
何素双目通红。姚涵本想说莫哭,话到嘴边,却是停了一停,转而道:“幼臣,你去看着厨房。”
李稚:“?”
姚涵盯他:“快去,一会儿焦了!”
李稚:“……”他恶狠狠剜何素一眼,悻悻离去。
眼见李稚拐了个弯,出了视野,姚涵才向垂头束手立在门口的何素道:“……来帮我收拾一下。”
何素半跪下来,准备收拢碎片,目光却是不由往姚涵身上飘。姚涵面色苍白然而神色如常,也不帮忙,只是提醒道:“用笤帚,莫用手。”何素这才恍然,狼狈去领了一杆笤帚。姚涵则抬手将五先生招过来,自己松了气力,倚在大黄狗身上。
一时间,何素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倒是五先生看看何素再看看他,忽然侧首拱了拱他,像是在催促他说些什么。他哑然失笑,搂住大黄狗脖子轻轻拍了两拍。五先生应和般呼哧扇动耳朵。
如此安静等何素收完碎片,他方向何素伸出手,绵软一笑:“抱我起来。”
8.
何素这个人,前半生都是在规矩里度过的。何老将军治家如治军,军有军规,家有家法,以至于何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随性,更不知道什么叫享受。
十五岁之前,别人家贵胄子弟曲水流觞喝酒赏花,他卯时起亥时息,醒着便是练刀练剑练枪练弓,兵书要背阵法要学,一刻都不得闲。十五岁之后,他随父从军,令旗之下,没有父子,只有将卒,该挨打挨打,该冲锋冲锋,可谓一视同仁。
于是成人之后,同窗子弟葡萄美酒夜光杯,饮尽醉卧美人膝,何素在边塞长夜漫漫枕戈待旦,心里只有两个字:苍生。
什么人情?不甚通晓分明。
什么家事?他何素能有什么家事。
只知道忠君报国,戍卫黎民罢了。
所谓“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莫入此门”,何家简直应该在投胎处立块牌子,叫鬼都想清楚了再来。
至于往后,也没什么往后。这辈子早被规划
', ' ')('得清清楚楚。无外乎是戍边戍边戍边,到了年纪说个媒,与门当户对的小姐成个亲,生几个孩子,按父亲教养自己的方式把他们拉扯长大后,再拉来军中随自己戍边,几十年后又是几位何小将军,他们再戍边,再成亲,再生养,再教出几个成器的孩子来……
如此循环往复,一忽儿便是一百年了。人生简单得一眼望得到头。
偏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讲了二十年规矩的何小将军,在二十二岁上时,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变数。
那是回京述职的冬末春初,东京正值祭典。
周家衙内打马上街游玩,却叫行人惊了马,撞向祭典聚集的人群。那一刻,春日繁花明光之间,人群哗然惊呼,四下溃退。何素下意识挺身欲拦,却是眼看不及,一时间,仿佛万物凝滞,连茶亭奏乐都不再响,却就在这时,有一人瞅准时机飞身上马。
那是一名素色劲装的青年,抢上马半立于鞍,不顾周衙内尖叫,夹紧马腹,勒住缰绳,奔马顿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高扬。周衙内被他圈在怀里,吓得一动不敢动,浑如一只没毛的鹌鹑。
百忙之中,那青年不意回首一瞥,与何素目光一碰。何素蹙起眉头,那青年一怔之后,却是唇角浅浅勾起,向何素笑了一笑。何素霎时头脑一空。
眼前春风,眼前此人——
他失神。
而后骏马蹄子落下,堪堪踩在人群外半尺不到。
上一刻还在惊叫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失声,闹市短暂陷入落针可闻的静默中。而稍微沉寂片刻后,却是陡然爆发出了更盛大的欢呼声来。茶亭奏乐重起,夹杂着几许小娘子的调笑。青年飘然翻身下马,若无其事便欲离去。惟独是周衙内面孔一阵青一阵红,蓦地呵斥道:“你是何人?!敢抢本公子的马?!”
青年一怔驻足,却只是略一停留,便醒觉过来衙内是面子挂不住,要寻他麻烦,于是摇头一笑,转身便走。周衙内恼羞成怒,打马要追,何素反应过来,赶紧现身叫住衙内。
其后一番拉扯,何素硬着头皮牛头不对马嘴地敷衍了两句,遥遥望着那青年走远,眼看周衙内不及再去找他麻烦了,方松一口气,冷落下来。周衙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青年竟未离城。
夜半三更,何府后院。何素想着边塞战报睡不着觉,便干脆披衣起身,枯坐廊下。正愁眉不展时,庭院墙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缓询问:“咦?你怎还未睡?”
9.
何素抱起姚涵,只觉轻得过分。明明怀孕的人了,却纸片一样全不着力,浑身骨头支棱,抱在怀里只如一束羽毛,似乎稍不注意,便会被随风吹去。他不免心下生疼。
姚涵本是何等俊秀人物……若不是栽在他身上,怎至于此。
想着垂眸抿唇,眉目有些痛意。姚涵靠在他怀中,低声道:“常清又在胡思乱想。”何素不语,只小心将他抱到床上。
随后便相对无话。良久,姚涵轻轻一扯他衣角:“说话。”
何素猝然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柴米油盐?他不想拿这些烦姚涵。前线消息?恐怕也只是徒添忧虑。至于甜言蜜语,别说他实在不会说,就是会说,今时今日他也不觉得自己还有资格对姚涵说了。思忖半晌,他终是苦涩道:“……对不起。”
字句嘶哑,正是将哭未哭之时那种喉咙发紧的声音。姚涵不禁心疼。他太清楚何素的想法,可是这又如何能怪何素?
何家世代从军,小皇帝初初登基,为人既怯弱又偏执,怕了他何家功高震主,又觉莫须有落人口实,干脆召回何家满门,借着胡虏刺客的名头想将何家屠尽了事。什么自毁长城,他全不考虑,堂堂天子没了何家一条走狗难道还不行了?偏偏那行事的是何家旧识,虽是君命不可违,却也实在于心不忍,便放过了何素。姚涵到何府时,见到的正是那预备离去的刺客,与火光中一片尸山血海。
而两人虽只打了一个照面,姚涵却立刻自对方有意无意露出的腰间金牌看明白了来龙去脉。那人见他看得分明,方才颔首离去。或许,对方也是为何府不平的。
只是没想到,姚涵并未声张。
不仅并未声张,甚至一力担下了罪名。
为何呢?
也不为何。只是何素的人生在此时不能没有目标,而忠君报国这个信仰不可以崩塌——在全家刚刚被屠,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这一刻。
那受命而来的刺客也许是希望何素查明真相,因此留下天大的破绽。死者伤口俱是中原剑伤,而非胡人兵器。可是对那一刻的何素来说,皇帝不可以是恶的。
皇帝不可以是恶的。真相不可以去查。他的恨必须要有去处,必须有一个目标,能让他短时间内不要想着去死。
那么,有谁愿意去做这个靶子呢?
“常清……”姚涵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安慰。何素责任心重,廉耻心也重,此时越是说“不是你的错”,他只会越愧疚。只能是自己主动言他了。
', ' ')('然正欲岔开话题,五先生忽地嗷呜一声,小步跑到门边蹲下。
庭中天色昏昏,老鸦归巢。枯枝阑干间,一点雪白摇摇晃晃,悠悠来下。
姚涵目光一动。
“常清,过来些……”
何素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做,轻手轻脚在姚涵身边坐下。姚涵被他小心模样逗乐,失笑后倚了过去,却是就势靠在何素肩头,转头蓦地仰面一吻,吻在何素耳边。何素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些,下意识将他圈住搂紧,搂紧后过了片刻,才骤然反应过来,倏地低头去看姚涵。姚涵狡黠望他,他面颊顿时腾地充血,自耳根开始发起热来。
偏生此时,姚涵又笑吟吟转开了视线,假作不见何素的目光,反向庭中望去,轻声道:“常清,下雪了。”
天地白头。
10.
翌日何素买肉回来,身后却是跟了个女子,面目洁净,粗布青衫,看模样二八年纪,青衫上点点血迹。
李稚彼时正在院中洒扫,首当其冲与那女子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怔住,随即李稚忽地怒从心头起:“何素!怎么回事!”
何素自己也觉有些尴尬,讷讷摆手道:“路见有人撵她,便先救了……”
李稚半信半疑,一转头仍是怒目相对。女子吓得一缩头,小心拉了拉何素衣角:“恩公,这位是?”
何素张嘴,尚未出声,李稚便道:“与你何干?”女子瞠目结舌。
何素怕吵了姚涵,不敢声高,恳求道:“小声些吧。且劳你看看她伤口如何,待避过风头,治好了伤,便让她走。”
李稚指他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哼!”却是将他姚师兄昨日哼他的还给了何素。
另一头,家里来了生人,姚涵还未发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已然齐齐冲出犬舍,在那女子跟前不远处坐定,个个警醒竖起耳朵严阵以待。那女子只觉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无奈道:“不知恩公这里……如此艰难。不如还是不添麻烦了……”
李稚微微点头,气稍消了些。谁料何素几乎是本能地道:“你且留下。待那群人走了再说,不然危险……”
李稚:“……?”
何素你?
何素犹自未觉不对:“这位姑娘是青城门人,遭人追杀,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的……”
李稚更觉警惕:“青城派不就在城外?怎地不回去?”
女子只觉气氛诡异,脑仁倍疼。这说话的明明是两个大男人,为何她却好像是来与另一位争宠的?
何素一丝不苟解释道:“她是自北面而来,即是说乃从前线方向回来,青城派却在另一面,要过城方可到达……”
“前线回来,怎的如此洁净?”李稚狐疑。
“当今时世,我自不是孤身出门,前几日与师门同行都还安稳,只今日……”女子不得已解释。李稚仍怀疑间,却听厢房那边木门吱呀一声,三人齐齐停住,转头望去。
一人白衣清冷,倚着木门,轻声道:“先生,都回来。”却是叫那群威风凛凛的大黄狗都俯首摆尾跑了回去。女子心下一松。何素如蒙大赦,却又有些赧然:“玄泽……”
正是姚涵。他看着何素模样不由失笑:“救人头等大事,便是我也会带她回来的。幼臣莫要挂心我。姑娘进来坐吧。常清,煮些热水去,幼臣给她看看,要什么药?”却是安抚了何素后又把这事安排了。那女子受宠若惊,连声谢过。
李稚如何不懂,说是无需挂心,实是不要他代为插嘴的意思,只得忿忿收声,心底咕哝道师兄心也太大了。但姚涵既然发话,他便不会违逆,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带着女子先去安顿。
姚涵却是将何素差去烧水后,望着庭中白雪发了会儿呆。
新雪薄积,底下露出一层枯黄的草茬。门口几滴殷红血迹,难以忽视。
青城山去前线干什么?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以致招来追杀?此女何以落单?追杀者何人?
这些问题在一瞬间浮上他心头。生在乱世的人对这些问题有种直觉,更何况他在何素身侧多年,见了不少军事上政治上的斗争。有的事,何素自己或许都没有他看得明白。
但此刻他也没有多想,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排在前面。
稍发了会儿呆后,他回屋写了一张字条,吹干后推开窗,屈指于唇吹了声口哨。一只灰雀啾啾很快鸣叫着飞过来。姚涵伸手,它便收翅举头来蹭。
姚涵随手拨弄它额顶羽毛,低笑道:“你倒胖了。”灰雀昂首抖毛,一阵唧啾。姚涵哼笑一声,却是将纸条绑在了它腿上。小鸟抬头瞧他,他便轻轻抚它头顶,直将这小鸟摸得屡屡缩头,俨然舒服得几乎摊成一块鸟饼。
“劳烦你,”他轻声道,“去见一次光成。”尾音几不可闻,接着便抬手一振,灰雀高飞而去。
11.
陈青阳捧着一碗米汤坐在书房的软榻里,犹然如在梦中。
遭到追杀其实是不意外的。陶相与江南水寇勾结胡虏,要里应外合分了高家天下
', ' ')(',这事但凡传出一点风声,天下便要大乱,因此这消息甫一入耳,她便知不能善了。只是没想到,追兵动作这么快,她与几个师兄弟才回临江,杀手就已追到背后,让他们连回近在咫尺的青城山都做不到。
无奈之下,师兄决定孤身诱敌,分散追兵。而后其他的师兄们也纷纷效仿,一人一人脱队,及至最终,只剩两人,一个陈青阳,一个杨进,陈青阳是师姐,杨进是师弟。
而追兵还紧追不放。
陈青阳一咬牙,不得不停下:“我来断后,师弟回山!”
她是师姐,她不断后谁断后?
武林便是如此,能者必须多劳,这就是所谓侠义。
杨进少年老成,也没做任何无谓的劝阻,应了一声便掉头狂奔,再不看陈青阳一眼。而陈青阳已做好了被击杀的准备——几个师兄们都没拦住的人,她不觉得她能拦得住——然而绝望到头反而起了杀性,她一时间也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了,只有一腔恶气,等着豁出命一搏。
却是就在这当口,何素忽然出现,打破了所有人的预料。他出其不意以一截枯枝射穿了为首刺客的肩头,而后将另一名意图潜近浑水摸鱼的刺客格杀当场。余下刺客一时震惊,他便赶紧带着陈青阳拔腿开溜。
脱险过程如梦似幻。陈青阳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这是逃出生天了?
竟还有医生替她开了药,让她洗刷完换了身干净衣裳,米汤温热冒烟,捧在手中只觉心肺俱暖。她端着碗,不由怔怔出神。
这时耳边传来吱呀一声,却听一人没好气道:“神游天外呢?赶紧吃,吃完给你们掌门……或者师兄弟也好,赶紧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接你回去。咱家没有余粮也没有地方养你。”
陈青阳遽然一醒,眼前景物逐渐清晰。眼前一人抱臂而立,乃是个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的男子,自上而下睥睨于她。其人面貌清秀,神气却是幼稚,让人不禁疑心他是否有得八岁。
正是恩公要带自己进这苑门时那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幼臣”。
陈青阳一时无语,只觉幼臣这字实在起得合适。奈何这人是这里的医生,也为自己费心劳力,是诊了脉拨了药的(虽然不情不愿),不管他如何,自己总应该是心怀感激好言相对才行。于是虽然无语,对望片刻,还是道:“请赐纸笔。”
李稚点了点书桌。姚涵闲来无事,近日时常写字,桌上正展着几卷熟宣,一管自制的兔毫笔搁在旁边,砚台墨迹未干。
陈青阳放下汤碗凑上前去。最上一张写了两笔,字迹工整清秀,说的却是:“甘栗香甜,偏不我食。可恨。”陈青阳噗嗤笑出声。李稚瞪眼:“怎地?”他探头来看,陈青阳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瞧见,连忙信手揭过此卷,又露出前一张来。
同样的字迹,同样是写了些生活琐事,夹杂了些家国之思,从冬菜口味论到四季节气,从地龙炭炉说到矿藏采掘,最后结语却是道:“五先生日肥。不妙。”又是把陈青阳看得一乐。
她已知道这家人家的“先生”是指那群黄狗。因此眼看这主人吃喝用度间想到百姓生计,一通天文地理忧国忧民,最后却非忧思过度,而是着落回自家狗身上来,一时只觉这主人真是心怀天下之余生趣勃发,不由几乎暂且忘却那迫在眉睫的追杀之苦。
“颇具意趣……这是恩公所写?”她又翻到下一张纸,倏地一怔。
李稚忍无可忍,将纸都抽走:“莫看了,快写信!何素那厮懂什么意趣,这都是我师兄所写……”话音未落他骤然意识到不对,猝尔住口。然而陈青阳已然捕捉到他话中关键:“何素?……何常清将军?!”
李稚面色发白,抿口不语。不等他想明该怎么圆场,陈青阳猛地将他向自己方向一扯!嘶啦一声轻响,一支弩箭擦着李稚后心飞过。
窗纸洞穿,寒风涌入,桌上宣纸尽皆扬起。纷飞纸片中,一张偏巧挂在桌角。其上八个字涂抹数遍,却还是隐约可辨:
“如何世人方得团圆?”
如何世人方得团圆?
嗖,第二箭穿窗而入!
陈青阳抄起砚台一挡,箭头撞上砚心,铮然一响,斜射而出,砚台随即裂成四瓣,墨水泼了李稚一脸。李稚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陈青阳扯着又往后退。第三箭!
寒芒眨眼便到跟前。
陈青阳已手无寸铁,只得咬牙将李稚往身后一拽,伸手去格。箭头逼近,眼看就要钉穿手臂,骤然,哐当一声巨响,烟尘扑面。一柄柴刀迅猛劈来,刀风锈腥,千钧一发间,贴着陈青阳指尖将利箭格出。
陈青阳心头猛地一松,而后便是好一阵咳嗽,涕泗横流,却是被灰呛的。待烟尘散去,一人横刀站在她与李稚身前,一言不发,旁边木墙透入天光,生生劈开了一个一人高的窟窿。正是何素。
抬眼望去,对面两个手持鬼头刀的玄衣人,一左一右蓄势待发。
陈青阳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就是这两人!每次都是打头阵出现,他们之后还不知有多少道关卡,现下己方却只有何素一个
', ' ')('能打,再加自己算半个,这如何是好?
不对,不知那白衣人能不能打?
李稚缓过一口气来,却是当即骂道:“你来这里作甚?这里用不着你!”
正在算人头的陈青阳愕然。怎么用不着何素?分明是何素一走两个人就要死在当场的程度好不好?
何素却知道李稚的意思,那是要自己去护着姚涵。他难道不想去吗?可他只有一个,分身乏术,他走了,这女子和李稚怕是都要死在这儿,他怎么走?
正想叫李稚赶紧抽身去护着姚涵跑,对手却没给他们继续废话的机会,刀头一动,直压上来。
何素心念电转:“跑!去外头动手!”他的想法简单,但应当是目下最有效的——杀手的目标是这女子,那只要她不在这里,自然就没有误伤姚涵的可能了,彼时两难自然消除,自己只用保护她便可。
陈青阳不明就里,却一口应下,拔腿便跑。废话,救命恩人就算让她死她也只能死,现在只是让她跑一下而已有何不可?
立刻便是脚底抹油。
李稚晃神间,其余四人一股脑出了书房。陈青阳武功不算太强,轻功却是不弱,从墙缝里窜出,几步便是数丈远。鬼头刀客与何素同时追上,在她背后堪堪换了一刀,一刀之下,火星迸射,柴刀的锈迹都被震落一截。出刀的鬼头刀客与何素各退一步,都是心下警醒。
陈青阳跑得干脆,一步不停。
而何素也护得紧,全神贯注,防着那两名鬼头刀客。偏在这时,又一支箭斜刺里射来,直逼何素腰肋。何素看都不看一眼,随手便将箭劈落。
背后忽又递来一柄短剑。
这一剑来得诡谲,生生分开了何素与陈青阳。与此同时,面前鬼头刀客身形倏动,闪身夺进,两人各自全力劈下一刀,意欲靠着奇袭把何素逼停当场后,一招把他钉死。何素未及回头,只听见背后风声响动,却是一瞬之间下了决断。
杀了眼前两人!
他一咬牙,放弃了挡背后那奇袭一剑,柴刀一沉卸开攻势后,踏步上前,手腕一旋,打开两柄鬼头刀,兔起鹘落之间,两名刀客身前顿时空门大开,无遮无挡,柴刀刀刃急往里进,直扑肋下软肉。两名刀客骤惊,猛一蹬地便要后退。却是晚了!何素刀已到肉,一刀从左侧那人肋中剖入,哧啦一声腥臭血肉喷溅而出,一息之间捅穿肚肠脏器破腹而出,而刀势不停,紧接着又斩入右侧那人腰间!
陈青阳失声叫道:“恩公!”却是她回眸瞥见了那奇袭向何素的持剑之人。其人一身藏青服饰,前扑之势决绝不留余地,短剑已触何素腰际,只要再往前递三寸,何素下场就将和被他腰斩的两名鬼头刀客一致无二。
何素听见,却也来不及反身招架。莫不如说这结局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只是即使如此,一时间心中还是涌起一阵剧痛——难道就要这样留姚涵一个人?
却见空中血花一蓬,短剑触及何素之前,那剑手倏地软倒。一支弩箭射入剑手后脑,尾羽颤动不休。陈青阳猛然回头。
只见小苑中厢房边,一人手持小弩倚在门边,正慢条斯理搭上第二支箭。
陈青阳几乎哭出来。原来这儿还有一个能打的,谢天谢地!
何素却是蓦地变了脸色,怒吼道:“李稚!”
李稚不用他说,已经拖着一把长剑狼狈奔向了姚涵。
那手弩小巧玲珑,是何素为姚涵专门做来防身的,本是为了让姚涵以现在力气也能轻易拉开才做的。可……
不该在这时用!本来刺客眼中并无姚涵,此刻姚涵却为了何素出手,将自己瞬间暴露在了这群虎狼面前。
他如今如何能承受他们的全力一击?!
何素不假思索立刻折返。鬼头刀客两人和短剑手一人全于刚才一个照面被杀,现在陈青阳身边并无追兵,反而是姚涵那边恐怕要被集火。
刺客果然注意到了姚涵。李稚拖剑而去,人还未到,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已是一箭射出。嗡的一声轻响,破风之声直逼姚涵右太阳穴。何素一颗心刹那被无形之手捏紧,脚下已是全力,却仍差了丈许,只有竭力吼道:“小心!”
姚涵恍如未觉。
江村野雪,天寥地阔。水墨苍山前,一点灰雀盘旋。何素、李稚、陈青阳三人或惧或惊的目光中,一袭白衣的他倚在木门边,如画中人,悠闲低头拨弄手弩。
“师兄!!”李稚双目充血,险些掷出手中长剑,只不过太知道自己暗器功夫多差,才忍住了没有扔剑。
姚涵终于动了——箭头真正逼到极近处,再晚一分都不可时,他才倏地一偏头。那个动作幅度极小,却极为准确,箭杆擦着眉骨射过,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夺的一声扎入木板。
李稚一口气不及松出,便又提了起来:“背后!”却是根本用不着他提醒。他才开口,姚涵手弩已对准身后来客,弦动箭出,哧一声血腥闷响,穿透那人心口。那人死不瞑目,倒下时手中弯刀才出鞘一半,两眼犹自望着姚涵,仿佛还未知觉痛楚。
', ' ')('姚涵喘了一口气。
若再来两个这样的家伙,他可不一定撑得住。
四个一流高手再加一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或许还有其他伏兵未出,这阵仗对付几个初出茅庐的青城派小弟子,十足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如果不是另有它意,那么只能说明这群人带回来的消息惊天动地,有些人宁可狮子扑兔也要保证万无一失地灭掉他们的口。
这个“有些人”会是谁?东西二府?哪位帅臣?
思虑未停,第六人便出现了,却是直取陈青阳。她倒是讲义气,一咬牙决定把人往外带,不去拖何素。何素却是再度陷入两难。
姚涵一出手就杀了对方三人,显然不可能再被忽视。可是……可是那个女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能不能指望李稚?
——“幼臣闪开!”
却是晚了一步。一截钢鞭蓦地将李稚扫倒在地,第七人现身。
何素与陈青阳齐齐心惊。
李稚不及呼痛,立刻挣扎爬起,对方当即又补了一脚,砰地将他踹飞出去,这回终于是踹得他爬不起来,捂住肚子蜷缩良久。而刺客下一鞭已是卷向姚涵颈项。眼见何素扬手欲掷出柴刀,姚涵侧退一步,又是毫厘之差避过了那一鞭,厉声喝道:“常清,杀了那一个再过来!”两者兼顾则两者皆失,这点何素应该懂,可是一遇到姚涵他就乱了方寸。
那就只能是姚涵替他把决断做了。
姚涵此言既出,何素旋即深吸一口气,回身狠狠一脚蹬出,扑向那对上陈青阳的刺客。而姚涵这边的持鞭刺客则是冷笑一声:“杀了那一个再过来?”
姚涵再退一步,身形一晃。刺客却是一鞭不中又是一鞭,力量明显越来越大:“阁下可真自负。”
若是从前,姚涵必然要回几句嘴逗弄一下对手,如今却是没有这个余力了,闭口不言,撑着一口气全神贯注分辨对方鞭路,以尽可能小的体力消耗来避开攻势。然而疾风骤雨般的绵密攻势中,他想抽冷子用手弩也用不上,体力终究是渐渐见底。一着不慎,竟险些被扫中腰际。
几只黄狗看得着急,拼命叫唤,在旁跃跃欲试,似是想伺机加入战团,却是被姚涵斥退。
李稚好容易缓过来,见状胡叫一声以壮胆气,随后拼着背上挨了一鞭,连滚带爬撞进那刺客鞭圈以内,试图去抱那刺客大腿。姚涵神色倏然一变:“退开!”话音未落,刺客狰狞一笑,一转手竟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径直斩向冲破鞭子防御范围的李稚。
“师兄!”李稚不敢看那刺客,只低头闭目大吼。姚涵明白他意思。他是拼着被刺客斩杀的可能赚了刺客一个破绽,姚涵正应趁此时射杀其人。但就在此刻,那隐藏许久的弓箭手再出一箭!
电光石火之间,箭镞直逼姚涵肋下。对方想来也看出他预判犀利但体力不支,不再射他头颈等易闪躲的部位,转而取其躯干,若要躲,便要多消耗一些体力。更何况眼下情况,间不容发,他等于只能二选其一——要么躲开这一箭,任由李稚被斩于面前,要么射杀持鞭刺客,但自己也须中一箭。
选哪边?
对姚涵来说这根本不用想。自然是救李稚!
他站定便是抬手一箭。当啷声响,匕首脱手飞出。持鞭刺客筋断骨穿,血线喷溅,滋了李稚一脸。刺客又痛又惊,气急之下破口大骂,抬腿想再踹李稚一回,偏偏一腿被牢牢抱住,难以发力。然而同一时刻,射向姚涵的那一箭也破骨入肉,姚涵闷哼一声,踉跄退了一步,堪堪倚住墙壁,才撑住身体没跪下去。
李稚终于睁眼,看清眼前场景却是吓得够呛,尤其是一瞬间悔得肠青,喉头耸动,似乎想喊何素,却被姚涵警告性地盯了一眼,只得将那声“何素”又咽下去,心底却已是开始发疼,愈加慌张。
何素还要多久才能解决掉他那边那个?!他们这里撑不住了!
那边金铁交击之声不停,何素对上的却是个磨人的。那人使锏,眼见何素一合便斩杀了鬼头刀兄弟两人,也是颇为震动,不敢冒进,竟是不求击杀,只求拖住何素的态势,甚至还防备着陈青阳与姚涵帮手。何素为求尽可能迅速解决对方,干脆放弃防守,一味强攻快打,压得对方步步退守,却不料那人在他高强度的进攻下退归退,竟然也不漏破绽,显然并非无名之辈。
青城派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
何素心中这个念头尚未落定,陈青阳却是不意瞥见了姚涵中箭,失声惊呼:“那位公子……”何素心脏顿时抽紧。
下一刻,持鞭人暴怒中挥出一鞭,竭尽全力绞向姚涵颈项。暗处的弓箭手张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却是指向了陈青阳。持锏人眸中一亮,眼看何素露出破绽——
骤然一剑潜草而来,无声无息片入颈骨。弓箭手只觉后颈一凉,低头去瞧,就见喉头穿出一截剑尖,剑刃澄明,丝血也无,倒映出自己茫然的面孔与背后天空。他尚未反应过来,剑手轻轻一绞,那枚头颅便冲天而起,与其同时冲起的,还有汹涌颈血。头颅翻转间看见地上一具无头之尸,
', ' ')('犹自想道,那是谁人?
扣弓的双手无力垂下了,弓弦一松,箭矢破风而出。剑手动作丝毫不停,斩落人头后直接前递,“叮——”,剑箭相交,箭身当即翻转,却是直射向与何素交手那人。那人正喜抓到何素破绽,怎料背后一箭射来,只听噗嗤一声,箭头射入颈侧,一没到底,登时眼前一红,只看见有血铺天盖地洒下,其后便什么都模糊了,天地迅速黑了下去。
一连串动作不过是眨眼之间,剑手这边连杀两人,那边鞭子还在半空。他平静回手一掷,长剑如电倏忽穿透持鞭人胸膛。持鞭人一愣。不待他明白过来,长剑去势不减,将他撞得连退几步,直至整个拽倒在地。
砰!
及至此刻,弓箭手颈中热血堪堪落地。何素与陈青阳皆是目瞪口呆。惟独李稚简直热泪盈眶:“二师兄!”
何素猛地回头去看姚涵。果然,姚涵跪在墙根,白衣染血,面色如纸,却是微笑看向来人,似乎并不出他意料。
“光成……多谢。”
剑手缓步踱出,肩头停了一只滚圆灰雀。却是个比李稚大不了几岁,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生。面容冷峻,偏又有点稚气未脱,一双眼睛圆钝透亮,只是盯着姚涵。
“师兄。”他冷峻开口。
然后似乎有些犹豫:“……好痛。”
自然是说姚涵看上去好痛。李稚连忙滚过去扶起姚涵,准备替他包扎。
那唤作“光成”的男生却又是冷冷淡淡道:“我好想你。”
五先生嗖地立起耳朵。
12.
罗昱罗光成,芳龄十八,杀人如砍瓜,姚涵的亲师弟,李稚的二师兄。与李稚一样,他也是姚涵一手带大的小犊子,不过他不似李稚性格黏人,懂得拽着姚涵要亲要抱,只会说“我会了”、“我行了”、“我可以”,姚涵是放养式家长,见他一切能够自理,也就不多管,结果罗昱反而显得与他生分。
当年姚涵下山,李稚哭得梨花带雨,小罗昱站在树下若有所思,一言未发。李稚跳脚说二师兄没有心,师父连忙去捂李稚的嘴,他却是仿佛没有听见,神色丝毫未变。
他只是日复一日练他的剑。
山中时光寂静而单纯,一转眼便是三年。罗昱迅速地拔了个子,剑术突飞猛进,性子却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安静,冷淡,像是个没什么感情的木人。只是偶尔深夜望着月亮,数一数阴晴圆缺,心中有些怅然。
怅然的是什么,他不太清楚,只是怅然。那时便去看姚涵写的信。信中都是些寻常言语,讲江湖见闻,各地名胜,民生时事,李稚收到时会第一个拆了信高声朗读广而告之。罗昱便在夜里将信翻出来,再读一遍。
等姚涵随何素去了前线,音信渐稀。他有时便长久地站在与姚涵道别的那棵树下,以手量之。那时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师兄还回来吗?
得知姚涵被何素囚禁,是在第六年上。李稚哭着来求他帮忙,要他一起去救姚涵。结果两人闯到牢里,姚涵平平静静地拒绝,李稚当场气炸,他却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毕竟是师兄,如果师兄想走,谁能困得住他?
虽然不明白何素好在哪里,但是师兄喜欢,就是喜欢。罗昱决定不干涉。于是他抽身便走,留下李稚无能狂怒。
不过时过境迁。李稚眼下看到罗昱只有高兴——何素搞不定的人,二师兄一招就解决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何素无能!
尽管那几个刺客随便一个都吊打他李稚,但李稚是李稚,何素是何素,大师兄喜欢你,你怎么能是个废物?!
言而总之——何素你最好知道你不行!
他捂着自己被踹得绞痛的肚子,搀着姚涵往屋里走,大声道:“二师兄,真是救了命了!”
罗昱看看李稚,看看何素,又看看陈青阳,最后一转头跟李稚进屋。
何素抬脚欲跟,姚涵忽地转头:“去劈两块板,把墙补上。”
何素顿住。李稚、罗昱齐刷刷回头望他,一个眼含威胁,一个茫然不解。
何素却是懂的,只觉嘴中苦涩。显然,姚涵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处理伤口的过程,才有此一说。归根究底,还是怕他看了心疼自责。可是……可是自己已经是什么都没能为他做了,却还要连自责都不准自责吗?
见他不动,姚涵喘了口气,放软语气:“不然今夜会冷……再替我烧些水送来……劳烦你。”
何素不语,少顷默然垂首,算是同意了姚涵的安排。李稚连忙关门,姚涵身影连带一袭白衣斑驳血迹都被木门掩住。
何素犹握着手中柴刀,只觉刀柄硌得掌心生疼。
……他确实是无能。
13.
咔嚓!
木头断裂的脆响在屋外响起。
罗昱转头望去,纸纱窗外日头辉映,影影绰绰可见小苑中孤零零树影,以及何素挥斧的身形。
他把头转回来,却意外瞧见姚涵也正望着那个方向。
', ' ')('师兄在看何素?
纱窗滤过的光昏昏然如暖春之海,把姚涵惨白面孔打上一层柔和的杏黄色,衣衫褪在腰间,露出遍布伤痕的上半身,让罗昱忍不住侧目,姚涵浑然不觉,只是望着何素的方向怔怔出神,颈侧逆光落下一道模糊的阴影。
是很好看的。却也触目惊心。
罗昱觉得有些难过。
曾经漂亮劲瘦的那副肩颈上,现在有两道可怖的伤口,让人能想象得到抽筋断骨时惨烈的现场。而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的伤。其余烫伤、鞭伤、割伤痕迹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回撕心裂肺,才成今日模样。
而那个人赠给师兄的苦难远不止于此。
罗昱目光落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继而是李稚正从他身体里挖出的箭头。
瘦削的身体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恍如泥塑木雕,任由李稚剪开肋下皮肉,取出带倒钩的箭头。若说有哪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活人,那便只有他在剪刀铰开血肉时骤然绷紧的脊背肌肉。
罗昱不觉去摸自己的肋下,复又伸手去摸自己的琵琶骨。半晌无言。
李稚没了何素在旁,无人可怼,一时也是无话,只埋头清理姚涵创口勾脱的皮肉,止血、消毒,接着填入金创药、纱布,一匝匝缠上布条固定。逐渐却是自己也心虚起来,想起这一遭何素将那女人带回来算是罪过,但姚涵受这伤也是自己的过失所致,于是便越想越是愧疚。待缠完纱布,姚涵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面上全无血色,李稚嗫嚅道:“……师兄,我……”
我怎么?对不起?
李稚忽然黯然下去。他其实与何素也没有分别……一样是仗着师兄宠爱。窗外日影一晃。他收起药箱,将话咽回。姚涵披衣回首,仍是微笑:“幼臣,多谢。幸好有你。”
李稚不知如何作答。姚涵又道:“你自己的伤也要留意。挨那一脚并不算轻。”李稚只有点头,颇有些魂不守舍地背过身解衣去看自己的伤势,一看才见好大一块淤青,像在肚皮上戳了个章,却是直到此时才觉出疼来。
罗昱在旁端药递水,乖巧无话。姚涵满面倦容,还是强撑着转向他:“光成,来时路上可听见什么消息?”
罗昱不似李稚那般神思不属,闻言略微低了头认真回想,片刻,真叫他想起来一件事:“青城鸣钟。”
姚涵双眸微微眯起:“有劳你,扶我起来。”罗昱向来尊重姚涵意见,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是他自己的主意,罗昱就不会拦,当下乖顺地就要去扶。
给自己上药上了一半的李稚慌忙来拦:“师兄该静养!”却被罗昱轻轻挡开。姚涵道:“我无碍。只是须问一问那位姑娘来龙去脉。”李稚无奈,心知劝不动姚涵,便去看罗昱,谁知罗昱目不斜视,只盯着姚涵。他不禁气结,少顷,忿忿长叹一声,不得已自己也上前去搀住姚涵。
打开门,何素与陈青阳却是同时转头望来。
14.
传闻说,何将军辞官隐退,是为爱人。
传闻说,那是个男子。
传闻说,那男子杀了何将军满门。
传闻即使如此,何将军还是爱他。
怎么说呢,所谓倾国倾城,所谓鬼迷心窍。
其中波折,一言难尽,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将军就这么隐居了——放了军权,弃了前线,再不顾铁蹄征踏下多少百姓流离,不顾本朝覆亡在即,到时焉有完卵,反正谁爱干谁干,他是不干了。
世间议论纷纷,说那男子妖孽,是天生的祸害。将军不听,仍是执意要同他结为连理。
固执己见又固执己见,终是如愿以偿,两人成亲,归隐山林。
世人所知道的何将军的故事到此为止。有人唏嘘,有人慨叹,终究是渐渐遗忘。但陈青阳今天不得不再次记起这个故事来。
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妖孽”,活生生地坐在了她眼前。
其人一身染血的白衣还未及换过,形容憔悴,颇为委顿。然而即便如此,陈青阳看着他,还是觉得似乎能够理解何将军为什么会愿意为这个人隐退了,为什么愿意终老山林,为什么愿意……像此刻这般低眉顺眼,候在他左手边,偶尔抬眼却只是为了看看他面容。
他开口,语气温和:“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招惹的是东西二府,还是哪位太尉?”语气温和,却是石破天惊,似乎全然不觉自己说出的东西拿出去是可以翻天覆地的。
看到陈青阳僵住,他又慢慢补了一句:“是陶相么?”
陈青阳仓惶立起,撞翻了屁股底下的椅子。
他怎么知道?!
这件事她绝对未曾提过,此人如若是猜,那未免太准了一点!霎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她面色数变,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该怎么说?是还不是?
她觉得何素是可信的,可是其他人也可信吗?退一步说,就算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又能如何?陶相准备里通外国,与胡人分取天下,然后呢,他们便能阻止吗?
其余几
', ' ')('人见她反应,立知猜中,当下也是神色各异。何素眉头微动。那自称李稚的凶恶医生面无血色,几乎就要叫出来,还是自己捂着嘴巴忍了回去。黑衣剑客眼观鼻鼻观心,闻若未闻。而正对面坐着的这位白衣人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只是虽是意料之中,他还是沉默片刻,方才道:“原是猜测。”陈青阳不由也是沉默下来。
这就算是默认了。
一时间,全身力气如被抽去。她一声不吭扶回椅子,复缓缓坐下,既有放下重担的解脱感,却也有一种殊为无力的疲惫感,不知该怎么接话,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想。
对她来说,这件事本就超出了她能考虑的范畴。作为一个人生十几年都在青城山上练武度日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设想是再过两年便由师父指婚嫁个可靠郎君,或许是镖师,或许是护卫,往后养儿育女,若还有精力,或许再收个门徒,如此一世便可。两国交战、当朝宰相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太高远的事,若非此次被指了去前线,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去想“当朝宰相若是谋反则我应当如何?”的问题的,她最多也就是想,若路见不平,则我当如何,若村民饥饿,我又当如何。身边人身边事,已是她能尽心尽力的最大范畴。
可眼下她就是遇到了那个高远的问题。遇到了,摊上了,不得不去想。身不由己。
白衣人看她沉默,笑了一笑:“在下姚涵。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她只好再次抬起眼看他。
这次是真的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打量。
对方二十余岁年纪,并无传言中的穷凶极恶又或俗媚妖艳,骨骼秀挺,殊无矫饰,惟独五官多以锐角收尾,平添了一种独特的风流,若要形容,大约是一种洁净透澈的锋利。如果是在他处遇见,陈青阳当会觉得这是哪家书院的青年才俊。
但也是他,一出手就截杀两名刺客,又温温柔柔地问出“你是不是招惹了陶相”。
如何世人方得团圆?那句话忽地又再现眼前。
陈青阳倏尔一阵心悸,深吸一口气,忐忑道:“姓陈……陈青阳。”
“陈姑娘,能否陪他走一趟?”他微一颔首,带着笑意的目光转向了何素。何素蓦然抬头,也看向他,却是双眉紧皱:“玄泽,不要开玩笑。”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
姚涵微微垂下睫毛,视线落在空中虚处。何素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旁边李稚还没从这女人招惹了陶相的震惊中缓过来,就又陷入了新的震惊——这可是潜在的情敌啊师兄,你怎么要她陪何素一起走一趟?!走了还能回来就有鬼了!
却听姚涵徐徐说来:“陈姑娘前线回来,带的是陶相的消息,结果被七位一流高手围攻,这是何意你我都清楚。”
何素没有表示,只是死死盯着姚涵。姚涵继续道:“光成来的路上,正遇青城鸣钟。说明陈姑娘的同伴中有人已经回山,将消息告诉了掌门。掌门鸣钟召集上下,此何意?”
陈青阳“啊”了一声,自然接道:“昭告天下——”
“不错。那陶相若知道有些事要被昭告天下了,他当如何?”
陈青阳遽尔悚然:“……举事?”
“常清,你看。”
话已说破,姚涵便没有再往下说。何素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青城派的动作很快会传到陶相耳中,到时陶相就会知道消息已经兜不住了,而事态发展到那时,他就只剩一条路,便是发动政变,在禁军察觉之前,或是与禁军勾结之后,将皇帝捏在手中,之后随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杀之剐之都可再议。那么,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今皇在位,百姓日子过得确实不好,可谓不得民心,但换了陶相,真就能好么?陶相是文臣,不知兵,他设想的天下,是与胡人割地求和来的,是从今皇手下那些帅臣手里偷的,且不说他偷不偷得到这个天下,即使他侥幸偷得了,那到时可能保得住一方安稳,可能续得了十年国祚?落在胡人手里的百姓呢,又怎么说?
姚涵心中终也是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何尝想放手让何素赴险。可陪都临江这里,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能说动军队去勤王的,除了世代将门满门忠烈的何家独子,还有谁呢?
何素却是几乎凝固一般,良久方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陈青阳隐约觉得气氛诡异,目光迅速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却见姚涵摇头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呢?”
何素只觉出声都艰难。
他确实是……
有些想去的。
可是——
李稚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脑子现在还在情敌那处,昏头昏脑便欲插嘴,罗昱眼疾手快将他一捂,对姚涵点一点头,开门将李稚拖了出去。屋里只剩陈青阳与姚涵何素三人。陈青阳顿觉尴尬,起身便也要走。
姚涵听见响动,也不留她,只是柔声道:“劳姑娘去庭中小坐。可叫幼臣端些吃食来。”陈青阳点头谢过,赶紧退了出去。至于叫李稚端些吃的,她是不敢的,那
', ' ')('厮看样子只想撕了她,吃什么吃。
一抬眼却见师兄弟两人也是在院中站着,眼巴巴望着书房方向,李稚满脸恨铁不成钢,罗昱则有些惆怅。陈青阳心头一动,避开李稚,只往罗昱那边去问道:“阁下可知,姚……师兄究竟是何意?”
不料罗昱还未答,李稚听见,专程绕了路过来瞪她:“与你何干?”
罗昱抬手把李稚拦回去,答道:“应是陶悯举事在即,何素想要勤王,却觉对不起师兄,故此犹豫。师兄替他做决断罢了。至于你……你算证据。”他说话全然不带敬语,陶相便是陶悯,何将军便是何素,一番话平顺清晰,理直气壮说下来却是炸得陈青阳发昏。
勤什么王?
谁对不起谁?
我算什么?
证据?
陈青阳茫然,却是才欲震惊便又被下一句吓住,到最后头皮发麻,压根不知该从何开始震惊。如此懵怔良久,她结结巴巴凑到罗昱耳边,踮脚过去,却是晕头转向地问出一句:“对……对不起姚师兄?从何说起?”
15.
“咦,你怎还未睡?”
料峭春夜里,圆月结霜,柳枝浮沉。何素蓦地听见有人搭话,第一反应决不是惊喜——这可是将军府,竟然有人能避开重重守卫直入中庭,若有歹意,那还了得?
因此他未及多想便霍然起身,拔刀出鞘,沉声喝道:“谁人?!”
对方一怔,旋即失笑:“是我不好,太过唐突。”
何素转头望去,墙头立了一人,身形修长,提了两摞不知什么东西,却是既不佩刀也未负剑,正揭下斗笠洒然相对。月色粼粼,映照于他,如梦似幻,却是今日下午刚见过的脸。
何素霎时窒住。
不是下午拦马那青年却又是谁?
刀锋寒芒闪烁,将军的手一时顿住,些许尴尬,不知该不该收。对方毫不在意跳下墙头,向他递出那两摞东西:“送你的,算谢礼。”
何素定睛瞧去,是一串宽叶包裹的点心与一节竹筒,竹筒上白霜点点,想是沾水后承了凉气。
他心下微动,缓缓收刀,摇头道:“不必谢我。分内之事。”
谁知青年却是直接抬手将点心掷来,何素不得已仓促接住,抬头再看,那青年半侧着头,正笑吟吟瞅他道:“我专程送来与你,难道还让我带回去不成?”
何素登时张口结舌。
怎么好像……他不收便不对了一样?
青年未知他心直如此,一时被他反应逗乐,不由莞尔:“小将军……”他无声地扶额笑了片刻,方才又抬起头来看何素,眼眸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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