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的视线往下,极专注地看着,似乎透过远处歌舞热闹的欢乐人群,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场面。
“父亲从不去。向来是母亲带着。”
姜鸾想起了裴显家里的情况。
“记得你母亲过世得早。你四五岁时就过世了吧。”
“五岁。最后一次看灯会,便是我五岁那年,母亲带去看的。”
“哎呀,”姜鸾惋惜地说,“母亲过世以后,家里再不许你看灯会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却没有猜中。
裴显低低地笑了,“不是。后来逢年过节,家里还是想带我出去看灯,我自己不去了。”
姜鸾诧异起来,“哎,为什么? ”
裴显不答,改而举起盛满烈酒的金壶,要给她倒酒,“喝酒。”
姜鸾举起半两空酒杯,凑到酒壶面前,被拦住了。
裴显的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犀利起来,平静言语里带出一丝细微的挑衅。
“拿你的半两小杯,小孩儿似的,算什么喝酒。想正经地喝酒,就拿正经的二两杯来。殿下敢不敢?”
姜鸾有什么不敢的,她做事就没有不敢两个字。
她应声说,“二两杯拿来,喝!”
烈酒盛满二两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头晕目眩,飘飘欲仙,身子靠在城墙边,晃了几晃。裴显抬起手臂,让她虚软无力的手臂支撑着,免得身子越来越软,瘫坐在地上。
他凑近了点,问,“醉了?”
姜鸾没有即刻应声。她耳边嗡嗡地响,眼前有许多萤火虫在飞,细看原来是万家门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没全醉。”裴显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了。
他自己喝酒的时候,姜鸾的身子渐渐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横伸出去支撑的手臂。那姿势,有点像是误上了树的猫儿抱紧了树枝。
裴显侧头看她,神色复杂,抬手挡了挡,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对着城下星星点点的火堆,问,“殿下的青梅竹马是谁?”
姜鸾这次听清了。
她疑惑地说,“什么青梅竹马?”
裴显转过头来,盯了她好一会儿。
转过头去,摇了摇头,又觉得有点好笑。
“说什么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还当是多么要紧的人……几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没心没肺。”
举杯欲饮,心神微动,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变,一日漫长如三秋。她口口声声的“一年年”,说不定也只是一年,两年。
谢氏和皇家联姻,她认识谢澜……岂不就是两三年。
他从胸膛深处吐出一口郁气,不再细想下去,转身对向城下星星点点的灯火,
“五岁那年的上元夜,母亲带着我去看灯。看完了以后,她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灯会了。看完这次,阿娘就要走了。”
姜鸾果然还没彻底醉倒,摇摇晃晃地扒着城墙垛,吃惊地睁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什么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马车把我送回大宅,母亲不在车里。 ”
姜鸾已经站不稳了,天旋地转,裴显的手肘撑着她,从远处看起来还是好好并肩站在一处说话的样子,但她整个身子已经完全软了。
他左手撑着她的重量,右手还是拿着杯,自顾自地继续喝酒,
“母亲是续弦。从小有殊色,及笄后便有河东第一美人的称号。父亲倾慕她。三月三上巳节,水边偶遇,对母亲一见钟情。”
姜鸾迷茫地:“啊?”
她已经听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显的怀里,喷出的炽热呼吸都是酒香。裴显把她扶住了,靠着城墙垛坐在城楼的青砖地上。
夜风冷峭,他脱下大氅,披着姜鸾的肩头。玄色大氅从头到脚地盖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绯红的脸颊。
裴显坐在她身侧。肩头紧挨着,背靠着城墙垛,长腿随意地拢着。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眼前久违的除夕灯火歌舞,勾起了他久远的不甚愉快的回忆。
极不愉快,话到了嘴边,却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听他说的人已经醉得听不清他的话,他就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父亲当时已经是裴氏的当家之主,握着河东节度使的权柄。母亲家族的门第低了许多。父亲请媒人登门下重聘,允诺了许多好处,母亲的家族几乎立刻答应了。三个月之后,父亲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母亲。父亲倾慕母亲,婚事办得极其盛大,当年轰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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