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头缴获的这张强弩造得没那么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没有把人钉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构造是相同的,都冲着一击致命的目的。
她轻轻摸索着悬刀。回想着。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寻常夜晚,裴显骑马出宫回府歇息,有人伏击在暗处,在手臂上架起这种强弩,对准长街上策马缓行的裴显,怀着击杀的目的,冲着他的胸膛处扣动了悬刀。
裴显精擅骑术,破空风声袭来的同时,在马上猛地侧身避过,致命弩||箭没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进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这辈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觉,没有避过呢?
如果薛夺没有告诉文镜,文镜没有告诉她,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隐瞒他被刺杀的事,他自己也隐瞒着,肩头的穿透伤在大热天里恶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么多的事都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命数也改变了。
那么多人的命数由死转生。她又如何能笃定,上一世被刺杀重伤的人,这一世不会伤重而死?
如果这场致命的刺杀带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岁的大好年华重生回来,见了几面,说了几次话,吵了几次嘴,论下一场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没来得及说给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对着对面的白墙,姜鸾手指发力,扣下了悬刀。
嗡——没有上弩||箭的空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她把沉重的强弩踢进了床下。
“卢四郎人还没睡下吧?”她扬声吩咐外头,“请他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叮嘱他。”
————
皇城东南边的嘉福门,因为靠近东宫,向来由东宫禁卫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门从里打开。
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从门里行驶出去,直奔京城西门。
马车偶尔撞到长街巡值的几队武侯,跟车的几个汉子当众亮出东宫的禁卫腰牌,武侯们诺诺而退。
三更时分,跟车禁卫叫开了西城门,沿着人迹稀少的官道往西北边行驶出几里,停在一处山势嶙峋的荒野山处。
这里是京城城郊出了名的乱葬岗。
半夜行驶而来的车轮滚动声惊起了几只寒鸦,乱葬岗野火磷光点点。
“大半夜的,瘆得慌。”赶车的东宫禁卫把马车停在路边,跟同僚商议着,
“一大片都是乱葬岗,每个坑里都是草席卷的尸体,烂肉一堆,又没个墓碑,谁知道他们卢家人葬在哪处。”
“殿下说留他一条命,扔去乱葬岗,跟他家人放一处自生自灭,我们扔这儿就回吧。”
几个跟车的禁卫全部下车,把车帘子卷起,从马车上抬出一个卷起的草席,往路边一搁,马车走了。
草席没有拿绳索绑住,里头颤动了几下,被人从里面扒开。
卢四郎从裹身的草席里挣扎而出,坐在深夜的乱葬岗山下。
周围都是无名坟堆,土里露出的白骨露出点点磷火,被惊扰的几只寒鸦围绕着他盘旋不退。
深夜被丢弃在荒山,卢四郎什么也没有,身上只穿了件褪了色的旧锦袍。正是他当初从兵马元帅府牢狱里被带出去时穿的那身。
六月卢氏查抄当日,他被囚车带走时,穿的就是这身朱衣锦袍。在牢狱里穿了几个月,鲜妍朱色褪尽了颜色。
如今又穿上了这身,坐在卢氏嫡系全族葬身埋骨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望着四周的荒凉山野,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
更深露重,他肩头被露水打湿,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辆山野常见的青篷驴车从远处官道出现,停在卢四郎的身边。
京城男子常穿的乌皮六合靴出现在视野里。
卢四郎坐在路边,隔了许久,才被惊动似的,茫然地抬起了脸。
俯身看他的是一个陌生脸孔的男子,三四十来岁,白面微须,穿了身读书人常穿的墨青襕袍,看起来像是个有些身份的幕僚师爷。
“卢氏四郎,卢凤宜?”那人确认似的唤他。
卢四郎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恍惚了许久,才点点头。
来人盘问他,“东宫皇太女殿下将你要了去,为你专门置办了城外别院,据说对你极喜爱看重,卢四郎,如今你为何却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坐在原处,露出空白的神情,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思考了很久才能回答。
他木然道,“入了东宫,哪有什么卢四郎。东宫里只有一只名叫玉玉的狸奴。曾经玉玉长得白皙漂亮,和点点长得像,得了殿下的青睐。后来玉玉被人抢出去一个月,山野里晒黑了,饿瘦了,不再漂亮,和点点长得不像了,遭了殿下的嫌弃,就被扔出来了。”
来人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深思着,直起身站在路边,目光扫过卢四郎身上褪色的旧锦袍,把他裹了扔在路边的草席。
分文铜钱没有,大冷天的只给一件单袍子裹身,直接扔到了京城外的乱葬岗,显然是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虽然在情理之外,匪夷所思,却符合东宫一贯的肆意难测的性子……”来人喃喃地自语着。
片刻后,来人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介绍自己,“我乃卢氏旧友。不忍见昔日旧友家的儿郎落到如此凄凉境遇,卢四郎,你为何不随我去,给自己一条活路。”
卢四郎坐在路边,目光抬起,扫过路边不显露身份的寻常驴车,至今未透露身份来历的‘昔日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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