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抹药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抬起,凝视了片刻。那是个表示催促往下说的意思。
姜鸾理所当然地往下说,“因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呀。裴中书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的指尖停在牙印处,半晌没动弹。
他……长得好看?
女儿家的寝间里当然是有铜镜的。他进来时就看到有个大铜镜放置在妆奁台边,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铜镜里就能照出他自己的侧影。
但他之前几次进出,从未想起去铜镜里看看自己的侧影。
自从他三月里入了京,京城里有政敌,有盟友,有暗杀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里还有他认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当面骂他,有人当面赞他。骂他的人说他跋扈狂妄,赞他的人说他胸襟广阔,也有不少家族试图和他联姻。
轰然倒塌的范阳卢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联姻?
看重的当然是他背后的河东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稳京城的锋芒毕露,他手下八万精兵强将撑起的赫赫权势的兵马元帅府。
却从未有人当面说他长得好看。
裴显的指腹蘸着药膏,缓缓涂抹在牙印周围,心里反复琢磨着姜鸾话里话外的意思。
姜鸾夸他好看,他高兴么?
不,他一点都不高兴。
半个时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间浇灭的熊熊烈火……短短一个瞬间,又烧起来了。
但这回还是和从前有点不同,不再是嫉恨杀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气出来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欢谢舍人,因为谢舍人长得好。”裴显压着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冷静,顺着姜鸾的话往下说,试图理解她脑袋里的想法。
“如今意外换成了臣,殿下不难过,因为觉得……臣长得也不错。”
姜鸾果然连连点头,“过于谦虚了裴中书。你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把心底窜到半空的熊熊火团往下压了压。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寻常的闲聊语气询问,
“假设昨夜意外进殿的是卢四郎呢。卢四郎也长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姜鸾不以为然,“卢四郎还在哪个荒山野岭待着呢。别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个意外。”
她潇洒地摆摆手,“我不吃亏,你也不吃亏,上元夜已经过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别太计较了裴中书。”
裴显:“……”
心底窜上半空的熊熊火团点燃了漫天山火,他压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姜鸾哎哎地叫着疼,把丝绸里衣往上一拉,盖住了肩胛牙印。“抹个药而已,你用那么大力按什么呀。你别动手了,膏药放旁边,叫春蛰进来。 ”说着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们做这等私密事?”裴显按住她的肩不让动,凉笑,“做事有始有终,臣伺候到底。”
姜鸾被按在床上动不了,也恼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终,那就劳烦裴中书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给掀了。
上头完完整整地穿了件丝绸里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姜鸾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面那块儿,你本事大,非要抢着做,那你好好伺候着上药。”
裴显对着面前的红肿淤伤,沉默下来。
他的动作变得轻柔和缓,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到伤处。
“只是抹药只怕不够,需得请御医来,开些内服外敷的药方子。”
姜鸾趴着不应声。
寝间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裴显细细地抹了一遍膏药,开口问,“殿下以后有何打算。”
姜鸾趴在床头,头枕在胳膊肘上,乌发散落在身侧。她侧头看他,被仔细按摩敷药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蒙蒙的雾光。
她反问,“裴中书以后如何打算?”
裴显坚持问,“殿下先说,未来有何打算。”
“没打算。”姜鸾漫不经心地道,“老臣们拦着,能不能有驸马还是不一定的事。他们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样,不嫁不娶,孤独终老,一辈子没有子嗣最好了。”
裴显沉着道,“今时往日大不相同,不会的。”
姜鸾侧了下身子,从胳膊肘抬起的缝隙里瞄他,话锋里带出细微的试探:
“东宫皇太女的驸马可不好做。我朝历代的规矩,驸马不得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你身上中书令的二品高官职务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语气轻松地笑问,“舍得?”
裴显几乎把整盒药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层,仔细耐心地抹开。
“臣若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殿下也说了,臣年纪太大。殿下的驸马人选,中意的是京城里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不是臣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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